我的老外朋友有个中文名字叫苏梦月。

　　她是美国人，应聘来我们公司工作。和我共处的时间不长，算起来从认识到分开一共也只有一年零一个月的时间。而就在这一年里，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革命友谊，甚至超过我与许多共混了二十多年的朋友的关系。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跟她是外国人有关，但绝对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外国人。

　　在她还没来以前，我和Julia就得帮她申请一份邀请函以便她可以签来中国的签证。我于是看到了她的护照复印件照片。当然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不是很清晰，但仍然可以辨别出那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形象——高昂的头，满面阳光，我甚至仿佛可以看到她脸上的雀斑。

　　她出现在办公室里的那天比我上班来得还早。我正在为当天工作做一些准备，就听见Julia说：Nice to meet you!我一抬头，她大笑地冲着我说：这个一定就是Baggie!我迅速在我的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没找到什么很特别的问候语，只好也很俗地学Julia说：Nice to meet you!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对Baggie这么敏感。她总是嘲笑我的名字，因为Baggie这个字在英文里有个同音的形容词意思是邋遢得不行。

　　她的办公桌在我的对面，我和她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由于工作关系，我在全公司恐怕和她交流是最多的。她的确是典型的美国人性格，很乐观，也很自信。她总是在办公室里毫无顾忌地冲着她电话中的朋友大笑，走在楼道那头儿都能听见。每天她几乎都有笑话给我们讲，有时候是她第一天来北京就迷路3小时才回家的遭遇，有时候是她在美国做兼职养猪的故事。但是有一点我错了，她没长雀斑。

　　她来的前两天，快乐地和我们一起吃中午的盒饭，还大肆夸奖着中餐。第三天中午，吃饭时候她没影儿了。下午再出现，她告诉我她去了麦当劳。原来虽然中餐好吃，却不只是出国的中国人会想念自己的传统食品。

　　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多数是琐碎重复的工作程序，周而复始到很多话不用我再跟她解释，一张条扔在她桌子上就够了。她很聪明。当然了，我也很聪明。

　　她的加盟无疑给国际部的工作带来了质的飞跃。她可以协助我们起草和检验我们的每一份文件，省去我们再吭哧吭哧地查字典揣摩到底从十个词里选哪个比较好的问题。在她的研发精神指引下我们设计了一系列的表格来规范化我们的工作流程，彻底改变了以往只凭借记忆力来记录重要事件的不合理做法。她甚至开创了直接越洋联络的先河，将以往需要若干工作日才能落实的各种安排加速到了一天以内。我喜欢美国人的这些做事方式。

　　夏天到了，她开始更象外国人。她五一之后就天天穿裙子上班，更恐怖的是下班以后就换了T恤短裤露着两条白腿跑步往返与国贸和天安门说是锻炼。她几乎天天和朋友去三里屯喝酒，有时候第二天早上还兴奋地告诉我又在卡拉OK学会了什么什么歌。不过她唱得最熟练的一直还是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

　　她也有板起脸来的时候。她曾经很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话，说我是她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但就是太缺乏信心。总觉得自己这不行那不行的。这样下去对我的长期发展是很不利的。她还逼着我跟她说：I can do that! 连说好几遍。我那时是一个刚毕业一年多的学生，腼腆而内向。我对她的道理不是不理解，只是总觉得还没到操心的份儿上。但后来许多年的事实证明，正是她这次谈话，在潜意识中使我鼓起了极大的向生活挑战的勇气，并造就了我后来在许多机会面前能表现得体手到擒来的本事。我得感谢她。

　　我带她游览过北京的许多地方，带她坐公共汽车，带她逛恭王府，带她去花鸟虫鱼市场，带她吃街边北京餐馆，也带她看老舍茶馆的奢侈表演，带她和北海的退休歌友会学唱《绣金匾》。她开心极了。

　　她的签证是商务，只有六个月。期满要回国续签。八月正是业务繁忙的时候，我们已经不习惯了没她的日子。忙得快昏过去了，每天加班到深夜。我安慰自己：等Sue回来就好了。忍住。

　　结果一个月后她回来了，带来一纸辞呈。她早就无法忍受公司的管理制度。回去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居然找到了一家在北京有分公司的跨国公司，并顺利面试进入做上了销售经理。我不得不佩服她的神速和她的谋生能力。幸运的是，她的新公司就在离我们的公司十分钟之遥的嘉里中心。我们于是仍然可以经常见面，一起吃饭，一起逛公园。

　　后来的事有点乐，我在她辞职四个月后和她搬到了一起住。因为原来和她同租房子的我们的同事丹妮要喜结良缘了。于是她们同时想到了我。

　　“同居”的日子当然有更多数不完的乐趣。我们互赠厨艺，互学语言，她仗着身高马大帮我扛整箱的可乐回家，我帮她打扫房间拣她永远扔在地上的袜子。她需要买一台二手电脑的时候，我叫了老公一起帮她选购了一天，她象精通我的心思一样在圣诞节送了我全天下最漂亮精致的一只手镯……我甚至带她和我们全家一起去河南老家过了一个真正中国式的春节。

　　一个星期六，我刚从家里出来，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刚打开车锁，手机就响。一看是Sue。她几乎从来不打我的非移动电话，无论我在哪里。这样的好处就是我立马能知道是她打来的而不会误认为是别人。

　　她在电话里说：我要回美国了。我立马就傻了。

　　其实我知道原因的。她从第二家公司又辞职了，她对中国公司失望了，因为她说：这些公司的管理都是一样的混乱，不管老板是不是中国人。

　　我们一起去前门逛街买衣服，又去天安门看毛主席，又去琉璃厂买给她的家人和朋友带的礼物，又去和平门吃烤鸭。我们想好好地在一起再待一天。大家都有些忙，已经几个月没整天地在一起了。

　　在她走之前的一个礼拜里，我每天晚上都和她睡一张床，因为她自己的房间已经堆得进不去人了，我总不能看着她睡沙发。

　　她走之前那晚一夜没睡觉。我半夜两点起来一次，她还在整理。六点起来，发现她把一切都清洁过了：地面，桌面，洗手间……一尘不染。而在这以前我几乎是从没见过她打扫房间的。她也许想报答我每周帮她拖地板。

　　我偷偷帮她买了她那天在琉璃厂看中的一副墨镜。是古董式的，圆圆的镜片象阿柄。我想送她一个礼物，好让她不要忘了我。

　　首都机场，国际离港入口处。

　　是一个伤感的地方。

　　她非让我戴上我送她的墨镜照张相。后来她说我那天戴上那眼镜后就想假装象个男人。

　　回公司上班的路上，阳光跳跳地晃眼。我忽然觉得世界挺没意义。真的没意识到原来她对我竟这么重要!

　　下班回家。

　　一推门，担心她的猫会跑出来之际，想起这已经是过去时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迎面赶到，我的眼泪就真的立时一滴一滴掉下来。

　　有过很多很多次，我在家玩一晚上，都睡着了她还没回来;早上还没起床，就听见她撞上门走了，起来还是空屋一人;甚至她出去旅游了几乎有三个星期，我每天都独自一人待在这里。这样的日子都经历过了，我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过如此空前的孤独。

　　我只好打电话给老公让他来接我，因为我实在害怕一个人待着。

　　星期一晚上，我在收拾散乱的物品也准备离开这所房子了。

　　目光停留在她留在桌上的三张卡片上。

　　她以前经常是会把重要不重要的东西都这样乱放的，开始我总是给她收起来，至少也归理整齐，后来也渐渐疏于这样做。可是这一次的三张卡片，真的重新又吸引了我的视线。

　　因为她实际上已经走了，她要准备送人的东西，便是不太可能再像这样地留在桌上了。

　　而且她走前的一晚才仔细整理过桌子，不应该允许有东西这样坦然地落下来的。

　　何况卡片上的字让我不得不产生一些联想：我翻看了三张卡片，上面分别写着“感激不尽”、“再会有期”以及“多谢您”!

　　我更想起那天临出门前的最后一分钟，她还指着桌子说零钱留给我用，梳子留给Jennifer，雨伞随便送给谁好了，惟独没提到那些卡片。

　　她的中文水平不错，一定认识这些汉字。我想到她一定是专门送给我看的!

　　我试图想象她当时的心情。

　　至今，我们一直保持联系，虽不密切，但每次Email发来都能让我又笑又哭地读上至少二十分钟。我们讨论一起做个网站，或者一起做个电台节目。后来我们达成共识：如果我们俩不能在有生之年再一起住上一段日子，将是我们俩此生最大的遗憾。她说她一定会找机会再来中国学习或工作。我想这个愿望在不久的将来是一定可以实现的!

　　我期待再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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