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友人于2月14日发来一信，说这里的情人节热闹非凡，报刊上到处可见整版的报道。他让我说说巴黎这边的情况。

　　法国人向来喜欢庆典的张扬与狂欢，但惟有情人节例外。那是另类的别致，一种曲径通幽的浪漫。

　　我说说自己的见闻吧。那天清晨出门，楼道里遇见邻居太太，一身苏格兰毛绒呢装，把帽檐下一张年过八旬的脸衬托得竟有几分妩媚。她怀里抱一束黄玫瑰，总有几十枝之多，花瓣上沾着清露，送来芳馥浓郁的香气。未及我道毕早安，她抢上来就说，今天要去疗养院看他。

　　他是她的丈夫，矮小的独眼男人，如今是疗养院里游魂般活着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他的左眼遗失在二战炮火里；右眼尚存，却已认不出所有站到面前的人，包括他的太太与儿子。在疗养院里住了五年，昂贵的费用已让邻居太太卖了原本出租的另一套公寓。除了每月开出支票，他早被全权交了出去。邻居太太几乎不去探望，连圣诞节也不。她说面对不再认识你的亲人时心那种锐痛，是比死还残酷的自戮。然而每年的这一天，她还是从不缺席地捧了黄玫瑰走向地狱一般走向他。
　
　　于是，知道了今天是见证情爱的节日。

　　又记起了前一天匆忙远行的一对年轻人，牛仔衣裤，一人一只背囊，从楼梯上噔噔撞下来，飞扬的音调百无禁忌，祝福我们吧，埃及金字塔前会留下黄沙搅拌的一个世纪长吻。他们是时下最酷的“布波”族——日常剑拔弩张一身铜臭，周末沐浴书香流浪放羊。而我歆羡的则是他们恣肆汪洋的活力。

　　其实，何必舍近求远，埃菲尔铁塔难道不是最好的爱的见证？年复一年，铁塔都会在二月的这一天里沐浴于爱河从而激扬出新的意象。那回，升降机出了故障，一对白发苍苍相偕走了六十年长路的金婚夫妇硬是一级级攀到高耸入云的顶端，在情人节绚烂的夕照里紧紧相拥，恰如两只比翼齐飞的火鸟。

　　巴黎是性爱神话的发源地，一个耐不住寂寞孕育邂逅的摇篮。每个街角都有传递私语寻觅爱情的人。情人节里的一枝玫瑰，轻而易举就把直白甚至隐蔽的心曲演绎得淋漓尽致。天时仍在残冬的阴冷之中，阳光弱如丢失的雾气，市面上却始终流淌汗津津的那种温热。鲜花、香水、时装、红酒是常见的礼物，也是怀旧、时尚乃至遐想的催化剂。大减价刚刚告罄，情人节促销成了商家新一季的首次抢滩，橱窗上悬挂出形形色色相吻的唇，张扬着情箭穿透红心的夸张，酒的醇香让一街的景一街的人微醺。其中，同性恋者是血拼的一族，神情最为庄重，购买的礼物也最为昂贵，因为只有他(她)们才把情人节视为自己惟一的庆典。任何一家花店都是熙熙攘攘的，去晚了玫瑰就脱销了。香榭丽舍大道上，中国日本以及东南亚潮水般涌来的观光团，排着队，提了印制精美的名牌包装袋，不全然奔了爱情而来，采购却像朝圣，是流光溢彩中的一曲变奏。咖啡馆里，一对男女在吃冰淇淋，吃一口，亲一口，亲得满脸都是甜蜜的奶油。塞纳河堤岸的情侣也比往日多了，清冽的涟漪碎了耳鬓厮磨的倩影。甚至拉雪兹神父公墓的角落里，也有一个年轻女孩默默凭吊着未能在这世界久留的情人，披肩长发随风飘拂。墓碑上，凝固了一张青春笑脸，下面刻着一行字——死于车祸的尼古拉安息于此。

　　年轻总是无遮无拦的，摆出的一份郑重到头来还是跋扈。离开塞纳他们就会径直走进“我们的故事”现代艺术展，在题为“垃圾场”的巨大废墟上走来走去感受人类末日的震撼与冲击，然后一头撞进属于他们的通宵酒吧，抽烟喝酒蹦迪醉生梦死。而上了点岁数的男女，即便暗藏了一份悖逆的期待，总还是要故作沉着把脸上的爱欲溶入红酒细细品咂。尤其那些婚姻以外的情人，用谎言掩饰真情，避入古堡别墅抑或酒店套房，烛光晚餐里意韵绵绵对酒当歌。这种情形与任何民族并无二致，不同的是，离开家人前，会煞有介事交出留给婚姻的那份情人节礼物。

　　法国有的是这类优雅而不事张扬的所在，于是更多享用烛光的温馨然后缱绻一夜之情的则是真正意义的情人们。几年前读过一份统计资料，法国男子在他的一生中平均有过五次婚姻外艳遇，女子则是四次。我想并不夸张。如今恐怕就更多了，社会心理早已熟视无睹。否则，又如何包容已故总统密特朗尚在任上就曝光了的情妇私生女？且不说久远的包法利夫人们，就是前两年那一幕，八十老妪杜拉斯死在小情人臂弯里，难道不与她的“情人”异曲同工而催人泪下？即便法律，在这自由平等的土地上也打着人性的招牌偏袒爱情。女演员玛丽·瑭蒂涅死在情人因醋意失措的拳下，法庭只判了那个“黑色欲望”乐队的摇滚歌手五年徒刑，理由仅仅是爱。法国人视爱情为人生第一要素，有口皆碑的浪漫神话正由此而来。

　　我走下地铁。一男一女在拐角处拉小提琴，乐声如水，竟像月光下的奏鸣。一顶破帽仰在地上兜了一些硬币。帽檐上，横着一枝紫罗兰，也是情人节的花。我扔下两个欧元，静静地听。听了半天没听出曲名来，便猜测那是关于爱情的。车来了，人很多，我像根筷子插在中间，陌生的面影闪动，掺杂了一朵朵红一束束黄，都是玫瑰。情人之夜即将到来，那才是诗意的精髓。潮涌般的温情浸淫开来，于是我想，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爱的地方，毕竟还是不错的。

　　回家，同样的灿烂同样的芳馥扑面而来。我也把搜寻来的礼物递给他，那是一只烟斗。——其实，这天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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