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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日记:怀念我的俄国老师

http://www.canachieve.com.cn 发布日期:2009-11-09


总想写下自己的老师。或许这只是万千善良俄罗斯人中的一个。

那天是我第一天到彼得堡大学艺术系上课,下午的第一堂课是俄语。我坐到前排离俄语老师最近的地方,于是他第一个注意到我。“我叫维奇斯拉夫·维克多洛维奇”,他说。

维奇斯拉夫。我疑心这是极典雅的名字。十七十八世纪,只有出身上层社会的人,才会被叫做这样的名字。维克多洛维奇是他的父称。俄罗斯人的名字由三部分组成,开头是名,中间是自己父亲的名字加上后缀,叫做父称,末尾是姓氏。按俄罗斯习惯,若尊重起见,通常称呼别人的名字与父称。维奇斯拉夫·维克多洛维奇,我们这样称呼他。

昨天在学校走廊里再度与他相遇,远远的向我微笑,走拢,握手,问我进来可好。提醒我明天上课的时间,提醒我天天都不能停止工作。我分明看见他带着病容。他说自己近来感冒,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分明已渐入老态。当他拖着蹒跚的步履一步一步攀爬楼梯,忽而回头向我微笑,祝我幸福,我心里突然有一种哀伤,很是酸楚。他抛开自己的老病,去祈愿一个年轻人的幸福,去鼓舞一个走在追求知识道路上急需有人指引的自己的学生。在他心里,只装得下年轻后学的快乐、幸福与成功。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希望他永远健康的活下去,与我们一道感受着人间的温暖。

一颗纯真无垢的孩子心。

以上几段文字草稿是三个月前写下的,终究没有急于把它变成完整的作品,是因为我希望让每一篇作品都尽量完美,一来我不希望自己的作品里杂揉进太多个人微小感情的宣泄,二来不希望掉进众多谈师生感情文章的俗套里。总是希望积累更充沛的感情,积累更多的故事,来完成这篇谈自己老师的文章。但当我真的寻找到充沛的感情决定要完成这篇文章,当我重新审视这几段草稿的时候,维奇斯拉夫·维克多洛维奇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当我决定要写一写这位我生命中遇到的最善良的老师的时候,竟是带着这样的哀痛!

今天原本又是寻常的一天,会被时间淹没在记忆的长河里,可是对老师的怀念会把这个日期永远钉在我记忆的石柱上。中午一点,我到自己家对面的快餐厅吃午饭,在吧台前遇到自己的台湾同学。我向他寒暄,他表情木然,他说我们刚刚送走俄语老师,他去世了。我问他是哪个俄语老师,语气里,带着惊愕。他的回答,竟然是维奇斯拉夫 维克多洛维奇!

他的离世,对于我们来说,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我在大脑空白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习惯,会想到周围关怀自己的人,考试结束整日在家,多出很多百无聊赖的时光,我头脑里总在不知不觉念叨他的名字,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圈子多势力和内斗,学校的行政机构像是毫无人际感情的衙门,这个学校唯一让我怀恋的,是老师的慈爱,俄罗斯以及其他各国留学生对一个中国人的包容。而这其中让我眷恋最深的,就是他--维奇斯拉夫·维克多洛维奇。或者干脆说,他就是我对这个学校的唯一眷恋。还没有正式放假,我已期待着开学,因为我希望看到他灿烂的笑颜,希望听到他亲昵地称呼我“我的尊敬的先生”。异乡的孤独失落里,我干脆可以说,这就是我现实生活里唯一的温暖。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善良的名字的时候,竟是他的噩耗!无论再多的词汇也没法准确传达我听到他噩耗时的心情,是哀痛,是错愕,是无法接受……我忽然感觉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眼泪让我的眼睛开始湿润,台湾同学的眼圈,也分明开始发红!我们坐定后,我开始问他:老师是什么时候走的?两三天以前。为什么?大概是心脑血管一类的病。台湾同学跟其他几个外国留学生和老师系里的同事领导还有他的家人刚刚在医院举行完送走他的仪式,同学因为还要参加俄语二级的考试,没能跟随他们一起送老师到墓地。我问他在哪个墓地,他说墓地在技术大学附近,我急匆匆丢下午饭,钻进餐厅附近的地铁站口,赶到技术大学附近的墓地,他在世时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慈爱,在他撒手人寰的时候,我期愿着能送到他最后的离别,可是已经晚了,等我赶到墓地的时候,葬礼刚刚结束。因为同胞间的内斗排斥,没有一个中国同学告诉我老师去世和丧仪的消息,我竟因此而失去了与老师最后送别的机会!

老师身体胖硕,是身体负担引发了他的猝然离世。台湾同学说:老师太能拼了!或许他的离世的原因是因为身体的负担和过度的劳累所致。

他教我们的俄语。彼得堡大学的课程安排,学生必须修一门外语,于是俄罗斯学生大多选修英语,我们留学生大多修俄语。我初次见到他是在我们的第一堂俄语课上。他一头卷发,疏淡且浓密,上唇覆盖短须,须发花白。脸形圆圆的,体形有些胖,但是并不让人感觉臃肿,倒是显得壮硕。下课后我与他并排下楼,发现他比我略矮一些,身高大概一米七二左右。我曾经在一堂俄语课上课之前问过他的年龄,他说自己已经过了五十岁,但是还没有到六十。他是个祥和的老人,祥和到甚至让人感觉有些可爱。他在说话时,时不时等起眼睛做个鬼脸一样的表情。

在第一堂俄语课上他让我们把自己汉语名字写到黑板上,根据我们汉语名字的发音,为我们起一个俄罗斯名字,又问我们自己父亲的名字叫什么,根据自己父亲名字的发音,加上后缀,为我们起一个父称。他为我起的名字是“西蒙·彼诺维奇”。每个俄罗斯名字都会有一个相对应的昵称,亲昵的俄罗斯人之间,通常用各自名字的昵称来互相称呼。“西蒙”这个俄语名字的昵称是“箫玛”。于是我很自豪的有了一个俄罗斯名字。以后他便用俄罗斯名字称呼我们。很尊敬的--反倒是他很尊敬的,称呼我的名字和父称,或者像老朋友一样叫我“箫玛”。现在他已经离去,就让这个俄罗斯名字成为我在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活里永远的怀念吧!

抽烟很可能导致猝死。可他的烟量并不大,只是在每节课的课间里,看到他在洗手间吸上一两支,比起俄罗斯寻常人一日到晚烟不断的数量,已经少得可怜。有一次他看到我课间在校院里抽烟,在下一次的俄语课上,恰好讲到“有害”这个俄语动词的变位和动词后面格的变化,我刚刚在座位上坐下,课上的第一件事,他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盒,指着烟盒上一条“吸烟有害您身体健康”的警示语,对我说:“我的尊敬的先生,我看到你抽烟了,烟盒上写着’吸烟有害您的身体健康’,这就是’有害’这个动词的用法的例句。”但他同时尊重我的意见,这堂课之后两个月,在一次俄语课的课间休息里,他去洗手间,恰巧遇到我在洗手间吸烟,但他没有任何的斥责,甚至连愠恼的表情都没有,他一如往昔,依旧带着灿烂和悦的笑脸主动跟我打招呼,拉我到窗户下,指着窗外的风景,他说:彼得堡的景色,真漂亮!你喜欢画风景么?我说我喜欢,我常出去写生。他说非常好!你是优秀的!你是个画家,你会感受到这些风景的美丽的。

在去年年底,冬天漫天的飞絮里,我穿着一件羽绒大衣站在校院。他看到我,走过来,不带任何矫饰的灿烂的欢笑,他说箫玛,你只有一个脑袋对么?你应该保护它,你应该戴帽子。

第一学期结束。按要求,应当让每个科目的老师把成绩签在每个学生的成绩本上。我在俄语考试的时候没有带成绩本,他说我把电话给你,在假期我们约个时间见面,我专门过去给你签。我的艺术史老师都只是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一个学生通过考试的记录,没带成绩册,签与不签,与自己何干?何况系主任那里都会有学生的成绩记录,学生如果想在成绩册上证明自己通过,可以找系主任签的,那是学生自己的事情。可他为了给我在成绩册上亲自签下通过考试的证明,竟然真的在假期专程赶到我家附近来!一月份的一天早上,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你住在什么地方?”他问。“我住在涅瓦街。”“离哪个地铁站近?哪个地铁站最近,我就去哪个地铁站等你。”“马雅可夫斯卡娅。”“好,那我就到马雅可夫斯卡娅等你!”晚上,在马卡可夫斯卡娅地铁站,我看着他渐渐在密集的人群里从延伸自地下隧道的电梯上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远远的含着微笑看着我。他带着我走到地铁站门口的角落里,我把成绩册给他,但是我没有带笔。他跑到地铁站里的报亭买一支签字笔,为我签完。最后,他把那支签字笔送给了我。

他总是称呼我们“我的尊敬的朋友们”,称呼我“我的尊敬的先生”、“我的朋友”。或者亲昵地叫着他为我们起的俄文名字,像是对待自己的一个老朋友。谈到健壮,他问我:“你喜欢健壮么?男人是喜欢健壮的。”又转过头去对我的同学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我其他老师总是称呼我们“小伙子们和姑娘们”或者“男孩们和女孩们”在他的每堂俄语课,他都用这样的尊称来称呼我们。每次下课,走出教学楼,走在学校前的步行街上,我总想对着人群大喊:我的老师多么和蔼!我有一种冲动,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遇到了一位这样和蔼的老师,我是多么的幸福!

那是寒假回来我们的第一堂俄语课。在课上,他问我们:你们在假期都做了些什么?所有的留学生轮流回答,有的去了摩尔曼斯克旅游,有的去滑雪,有的到餐馆打了半个月的工……尽是些无聊的事情。我最后一个作答,轮到我时,我说:我到雪地里画了几张风景写生。自此后我意识到他赏识了我的绘画才能。一次在课上他谈到教室的装饰,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你可以画一张作品挂在教室吗?满座的留学生都是学画画的,但他单单向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当时在猜想,他是否已经理解到艺术系里大多数的留学生都只是在混文凭,而只有我怀抱着对绘画的钟爱?甚至连我的专业老师都理解不了我,特别是素描和色彩老师,只是把我看作寻常庸碌学生中间的一分子,并没有特别的青睐和鼓舞。在另一节讲到梦想的俄语课上,他问我的一位中国女同学:你认为,这位先生的梦想是什么?我素常同系里的中国学生关系很僵,他们对我,也总是排斥和孤立。那位女同学笑笑,说他的梦想是自在地生活。维奇斯拉夫·维克多多维奇表情诧异,说:你需要了解,他的梦想是一个画家或者设计师!他常同我们谈起俄罗斯的电影、甚至文学。在我刚进系的一节课上,他讲到布尔加科夫的悬幻小说《大师与玛格丽特》,他推荐给我们看,告诉我们:“你们现在如果开始读这本书的话,完全读懂,需要十年的时间。”我说我看过这本小说的中译本,他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我,忽然换成钦佩的语调:中文版本是谁翻译的?翻译得好么?他从我的每一个细节里,发现我的闪光点。他从此意识到了我对文学的热爱,有一篇练习里提到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由于我们我们之前从没有接触过《哈姆雷特》的俄文版本,哈姆雷特名字的俄语读音又与汉语读音相差很远,没有一个人看懂这是指的哪部戏剧。于是有个同学向维奇斯拉夫 维克多洛维奇发问。维奇斯拉夫 维克多罗维奇伸出手来朝向我,作了一个恭恭敬敬邀请的手势,箫玛一定知道!

留学生活里,甚至算起我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大学的所有学习历程,没有第二个老师像维奇斯拉夫·维克多洛维奇这样理解我。

我们的最后一堂课是考试。这次考试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俄语考试的要求,不允许交头接耳,但是可以翻字典。他趴在我的耳朵边上说:“如果你哪些题目或者单词不明白,可以问我。”我告诉他我没有带字典,他坐在讲桌前的椅子上,问全班的留学生:“谁有多余的字典!谁可以帮帮这位先生!”其实他们很多人都带了两本,可没有一个人借给我,我知道,我人缘不好。老师从一个中国女学生面前拿起她的第二本字典,拍在我面前,对他们说:“这是你们的同学,你们为什么不帮他!”随后一个同学问起“善良”这个俄语单词如何理解,他说:“如果箫玛要借字典,你们说,我有字典,拿走吧,请!这就是善良。如果你们说,不,这是我的字典,你不能拿,这就不是善良。”

这堂课后原本寻常的道别竟成了我们的永诀。我向他鞠躬对他说再见。他像往常一样也还给我我一个热情的度数很高的鞠躬。在我们最后分别的时候,他对我说:“再见!谢谢您!祝您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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