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赫然发现自己虽硬硬朗朗的却已经“老了”。

　　我一回到北京，就会像电影《活着》里的黄宗洛被人拿热毛巾擦了把脸，马上犯糊涂：我怎么竟然就离了这里，跑到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干那堆莫名其妙的事去了?

　　于是就四处看招聘广告，想知道自己这块料现在还能在北京谋个什么职。一圈儿下来发现情况不妙：我想干的工作，差不多都有“某某岁以下”的要求，40岁以上的，几乎上哪儿都嫌大了。看来看去我从字缝里得到一点忠告：凭我这把岁数我这点儿能耐，要是也提“报效祖国”的话，那就老老实实国外呆着吧，别回来添乱了!

　　既然有人才短缺时候的“矬子里头拔将军”，就必有人才过剩的时候“将军里头剔矮子”，何况我在矮子里头还算不上将军。只好再拿热毛巾擦把脸，返回美国。

　　巧了，回美国第二天，在电视上看到一条新闻：一位男士状告一家公司因年龄歧视而拒绝录用他，官司打到了最高法院。现在最高法院裁决，今后凡告雇主年龄歧视者，不必另外提供证据，指控成立。

　　回过神来啦：我在美国找工作的时候，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年龄问题。

　　首先，一个人的岁数简直是一个头号避讳的特别隐私，差不多是冬可以雷、夏可以雪，人家的年龄绝不可以问。大概是由于美国人不大讲究敬老，弄得人人生怕自己比别人年纪大，才弄出此忌讳的吧。同事们一起工作，关系打得火热，各自生日是哪月哪日毫不含糊，到日子就送你大蛋糕吃，可就是不知(或不提)这生日的起源是哪年。

　　而且，不论求学还是求职，跟你多大岁数没有关系???没人问你年龄。这倒不光是尊重你的隐私，而是他根本不可以问，一张这个嘴，他就违法啦!美国独立宣言有个基本信条，“人人生来一律平等”，宪法便围着这个信条制定，谁违了宪谁就吃官司。在招聘广告上，你不仅看不到任何对年龄的限制，反而可能会看到这样一番套话：本公司(机构)是一个“机会均等”之企业，在录用人才时绝不受年龄、性别、国籍、民族、宗教信仰、伤残与否等等任何因素的影响……就这么饶着刷清自己，还可能被人揪住小辫子起诉呢!

　　这方面有两件事给我印象最深：一是前不久，一大帮没能被录用的女士，联名痛告美国之音电台性别歧视，最后她们胜了官司，赢了好大一笔钱也出了好大一口气。二是3年前，我工作的图书馆宣布取消对65岁以上老年雇员每年一次的续约手续。此前，上了岁数的雇员每年得走形式地提交一份继续留任的申请，然后由馆长签字批准(从来没有不批准的)后，才能继续留任，而现在连这一形式也不必走了，因为此手续有年龄歧视之嫌。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快记不住自己多大岁数了，直到我在北京看到这些招聘广告。

　　从中国到美国，求学求职过境体检，我曾见识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表格，觉得两国提问的内容的确风格不同：国内表格一般以“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婚否政治面目……”冠首，姓名之后便攻势凌厉，一项比一项更结实地让美国人倒吸凉气。但我对这种直白已经习惯到骨头里了，不以为忤，即使看到招聘启事上说嫌我略老，我也并不觉得特别刺心;而美国表格则多以“姓名曾用名家庭住址本人电话出意外了通知谁……”开场，无关痛痒，在我们看来，也许跟什么都没问差不多(就这还有人控诉隐私遭到侵犯哪：“我验个光配个眼镜你凭什么问我家庭住址本人电话?”)，这种委婉十余年来我也已经习惯到皮肉里了，这时候再看北京同胞这么赤裸裸的“年龄歧视”，难免感到有点刺眼。

　　不过，我可绝不是说美国雇主比北京雇主更仁慈哇!虽然在你多大岁数、是男是女、结婚与否、属何党派上，他不能说任何话，但他却能在“能耐”一项上找齐：即使他的要求高到能有72般变化、能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能刀枪不入、能懂鱼语……说你不够格不要你，你也没脾气!你要告他“能力歧视”，可没人受理。

　　在美国也有问人年龄的时候，却与我们的方向相反：在你不够年龄的时候。比如，法律规定，未满21岁的青少年不能喝酒、不能进赌场，在酒店、赌场之类的地方，如遇执法人员怀疑谁不够年龄，他们有权询问，他们不问“你多大啦?”而会说，“请把你的驾驶执照拿出来”???那上面有你的出生年月日和照片。我也碰上过一次：3年前的某天，我路过一酒店，脑瓜一热进去给先生买了一箱啤酒，抱到收款台时，收银小姐忽然说：“把你的驾驶执照拿出来!”我大骇：这小姐的眼神也太离谱了!可是如果我拒绝，她可以立即招警，所以我马上把驾照掏出来，可嘴里还是忍不住咕哝：“怎么你觉得我不够岁数吗?我女儿马上就进大学了……”小姐一看驾照也忍不住笑了，旁边另一位小姐还帮她腔恭维我：“你别怪她，看你这脸，换了我也会让你掏驾照的!”这种时候是宁可错看一千，绝不放过一个，错看一千也不违法，顶多让999个人受到恭维，可要是放过一个，一旦事发，酒店可就要吃大官司啦。

　　行了，甭管年少年长美国中国，该守法守法、该认命认命吧。

　　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