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当地时间上午八点,抵达旧金山。飞机跌下云层,一个壮阔的蓝天霍然出现在眼前,吓我一大跳,世上竟有如此蔚蓝的蓝天。
在外国人通道前,等候入境的人,那真叫一个人山人海呀。
“真倒霉,跟这几飞机的日本人撞上了。”后面有人唉声叹气。
认真一瞧,队伍里果然有不少日本游客。排了足三小时的队,才入境过了海关。
拖着两只死沉的箱子,我在机场大厅转来转去,仔细打量每位过往的人,当中没一个长得像我母亲的叔叔。下午两点钟,我仍在大厅里左盼右顾,企盼那个叔外公突然从哪冒出来。结果等到四点钟,还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
正焦急万分时,迎面走来一位清洁工,黑头发黄皮肤,猜他八成是中国人,斗胆上前打招呼,果真是同胞。他广东中山人,早年偷渡来美国,已经归化入籍。
“你来美国留学?”他广东腔浓厚地问。
我点头,并将自己的困境告诉他,请他帮着想办法。
“你跟你亲戚家打电话没有?”他问。
“打过好几次,可老打不通,里面总出来一段录音,听不清讲什么。”
“你没拨对电话吧?让我试试看。”
我赶紧拿电话号码给他,几轮号码拨下来,他沮丧地摇摇头:
“电话倒是通了,但没人接。奇怪,你亲戚人不在家,又没来机场接你,是不是把你到达的日期搞错了?”
“不会吧?哪趟航班哪天到,我在信中都写得清清楚楚。”
“万一信没寄到呢,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打电话通知人家。”
“国内打国际长途不方便。”我低头低语,“我亲戚家住在奥克兰,我想找去他家,能告诉我怎么去吗?”
“从这没直达巴士去那,你行李多,转车不方便,我看你只有搭出租车。”
“出租车我坐不起。那我还不如买张机票,直接飞密西西比算了。”
“你的学校在密西西比?”他问。
我点头。
“你还没买去密西西比的机票?”他又问。
我又点头。
“当初买机票时,你就应该从香港一直买到密西西比,联票便宜得多。再说美国的机票都得预订,你现买现走,票价肯定贵。”
我顿时听傻了眼。
一无网络,二无电邮,那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你说我何从知道这些个美国的名堂?我声音发抖地问:
“机票到底有多贵?”
他可能听出我话里的恐慌,忙宽慰说:“你先别急,我们去卖票的地方看看,万一能碰上便宜的呢。”
他带领我挨家航空公司问,当天的机票还有,但票价贵得没商量,没一家开价少于五百。身上总共不过五百美金,我当然坐不起这贵死人的飞机票。
困在这异国它乡,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绝望极了,一头撞进墙角,痛哭流涕
“别哭,你别哭呀,总有办法想。”他在一旁安慰我,“我有一老乡,当年我们一起偷渡来美国,他现在特快专递公司工作,几乎每天都去奥克兰送特快。等下他来机场取邮件,我问问他,看他能不能带你去你亲戚家。”
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止住哭泣问:“他几时会来?”
“这可说不准,有时他一天来好几趟,今天还没见着他的人,应该快来了。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休息,我得去扫厕所了。”
坐下来后,才发觉自己累得快要断气。靠在椅背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脑海里勾画叔外公的模样。我还从没见过他本人。
听母亲说,叔外公年轻时,那是一表人材学富五车,他在日本留过学,又在民国政府的外交部工作。自古英雄配美人,他娶了家乡的头号美女成三小姐为妻。这位成三小姐是“成九堂”中药行老板的三千金,从小许配给表兄,后来表兄家家道中落,成老板怕女儿受苦,悔婚将她另配我叔外公。尽管叔外公常年驻外不在家,但与妻子极是恩爱。成三小姐没有辜负这种恩爱,头胎就产下两个儿子,对此壮举,全家上下一片沸腾。叔外公不愧留过洋见过世面,他独具慧眼地发现:这对双胞胎儿子,老大像自己,小的那个则像妻子早年订过亲的表兄。于是,二话不说休了妻。
后来,叔外公续娶一位上海小姐为妻。四九年大陆变色,他当时在旧金山领事馆工作,国民党政府倒了台,他不知何去何从,只得在美国留下。被他休掉的成三小姐,并未在娘家老死终身,她以她绝无仅有的美貌嫁给国民党的一位立法委员做九姨太。先逃去台湾,老头子死后,她又移居美国。不晓得这二人在美国是否见过面。
等到太阳落山时,清洁工的老乡终于露面,这位好心人满口答应送我去奥克兰。他讲一口港式普通话,三十岁上下,长得一副忠厚模样。即使这人面目狰狞,我也别无选择只得跟他走,何况他还面目忠厚呢。
坐在他车上,面对一个陌生的好人,我千恩万谢。
“出门在外,谁没一个难处呀。想当年我偷渡来美国,差点被逼得走投无路,所幸遇到贵人相助,才有我的今天。我一直想要报答恩人,但他老人家坚决拒绝,他说你去帮助别人,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我一个天涯沦落人,最听不得这种窝心的话,一时竟感动得手脚无措。
驶过金门桥后,再沿山开十几分钟,叔外公的家就坐落在半山腰上,俯视蔚蓝的大海和壮丽的金门桥。
我们将门铃按过无数遍,却没按出一个人来应门。
我心里急得要命,好心人却还沉得住气:
“多半老人家饭后出去散步了,我们不如吃完饭再来。”
下飞机后,我只顾得着急,一天下来粒米未沾,经他一提起,顿觉饥肠辘辘。
“也好,先去吃饭。”
他领我去附近一家中餐馆,点了几个肉菜,他吃得比较斯文,而我则吃得狼吞虎咽。平时不沾肥肉的我,一碗扣肉被我全部消灭。他买单时,我没跟他客气一句。身上就那点救命钱,我轻易不敢动,只好厚着脸皮白吃他一顿。
饭后从餐馆出来,瞧见四处灯火灿烂,唯独叔外公家里一团寂黑。这回好心人不再沉着,他率领我前门后门轮流死劲敲,还是没敲出一个人来,只引来邻居家的几声狗吠。
我默默走到院子里一棵棕榈树下,从那眺望大海以及车水马龙的金门大桥。我以为我会失声痛哭,然而那苍茫的夜色仿佛有一种坚强的力量,没让我的泪水流下来。生命就是这样,有时候,你不见得能承受其轻,却能承受其重。
我出国前,叔外公的儿子特意从老家赶来,托我带一包他亲手晒的干豆角给他父亲,并交给我一封信:“我把对父亲四十多年的思念都写在上面了,你一定要帮我带到。”那封信顿时在我手中沉甸甸的。
这里顺便说一句,这个儿子是老大,即长得像的叔外公那个。长得像表兄的老二,未满周岁就夭折了。父母离异后,抛下他分别再婚,他跟着我外公外婆,即他的伯父伯母长大。虽说我外公外婆待他不薄,但毕竟好不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想想很是心酸。我将他捎的信和干豆角放在门口,黯然离去。
返回旧金山的路上,好心人不大开口说话,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似乎找不到叔外公是他的过错。萍水相逢,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一再感谢他的大恩大德。
“我想今晚在机场过夜,请送我回那好吗?”
“机场过夜睡不好,中国城的旅馆不贵,最便宜的只三十美金一晚。”
目前这种形势,前无去路,后没退路。莫说三十,就是三块钱,也得仔细花,我坚决不要住旅馆。
“要不这样吧,你去我们公司过夜,要比机场条件好些。”他又提议。
这主意听去不错,我点头同意。
他公司在机场外围地带,办公室内冰箱彩电沙发都有,条件确实好。但这地方就只这孤零零的一座楼,方圆几里看不到别家,让我整夜独守此楼中,不觉不寒而栗。
“我胆小,不敢一个人在这过夜,麻烦你还是送我回机场吧。”
他二话不说又送我去机场。
“我回去帮你打听如何去密西西比,明天中午再来。”好心人临走时说。
我在大厅内寻一张长沙发躺下,灯光刺眼,想睡又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写信。我给Y,R以及T各修书一封,对于自己在机场过夜的惨状,我只字未提。
初到美国我寻亲不遇流落机场的情景,后来我跟好几个男人描述过,Y为我的坚韧而自豪,R与T则心疼我。只有一个S被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故事深深感动,在纽约认识我的当晚,他即给我一个温暖的凄身之地。倘若没有哈得逊河畔的那段同住岁月,何来缠绵我们一生的爱与性?
写完三封信后,我瞌睡严重,急需倒头睡它一个不省人事。但一警察老在我眼前晃动,搅得我心神不宁。本人从小就怕警察,尽管到了美国,陋习仍积重难改。
警察大抵看出我的心惊,通常只有坏人才怕警察,他不但不把我当坏人,反而和颜悦色地跟我解释:
“你行李多扎眼,我怕偷儿关顾你。”
我顿觉无比心安,呼呼大睡过去。
中午,好心人带来消息:
“我都打听好了,从这去密西西比,火车票两百五,灰狗票一百出头。”
我当然挑便宜的,只是我先得搞清楚:“这灰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巴士呀!灰狗巴士是美国最大的长途汽车客运公司。”他笑着解释。
“我说咧,一条狗怎么可能把我运到密西西比?”
“这种大巴士的车身上都画有一条奔跑的灰色猎狗,可能是形容它跑得快吧。”
“那我就坐灰狗好了。”
“你这一路横跨大半个美国,灰狗得坐两三天。”
“没问题。”我坚定不移坐灰狗。
不曾想这趟灰狗决定,连带出一个传教士来,从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灰狗晚上十一点钟才开,我今天还有事,你不介意我现在就送你去车站吧?”
“没关系,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离开机场前,再次给叔外公家打电话,还是没人接,那我就只得义无反顾了。前往灰狗站的途中,赶上一支游行队伍,男女老壮都有,穿得极其露骨香艳。
“这是同性恋在游行。”好心人及时解除我心中的疑问。
“同性恋,他们竟敢这样招摇过市?”
“这还只是小规模的,每年夏天一年一度的旧金山同性恋狂欢大游行,那才真叫壮观呢。”他满脸的司空见惯,“性取向是一种人生自由,受美国宪法保护。”
瞧见两女警察身穿三点式,半裸着在游行队伍中激情拥吻,我惊讶地问:
“怎么警察也可以搞同性恋?”
他了然一笑:“警察不也是人吗?”
来美国后让我大开眼界的事,这算头一桩。
安顿我在候车室坐定后,好心人跟我告辞:
“我得走了,别害怕,前面总会有人帮助你。”
我站在车站门口,目送他的车从我视线中消失,当下含泪发誓来日定要报答他。不想后来在纽约,一个雨夜我遭遇到街头抢劫,夹在钱包里他的电话和地址,一同被歹徒抢走,至今无法与他联系,从而永远失去了报答他的机会。尽管十几年过去了,一闭上眼睛,他的音容相貌就浮现在我面前:那方方正正的脸,那朴实的小平头……
“我这本书出版后,假若我的恩人能看到,跟我联系上,那就好了。”在写书的五年间,我时不时对Y畅想。
“你有一个美好的,但几乎无法实现的梦想。”Y每次都这么说。
我不服气地回敬他一句:“那你就等着瞧吧!”
我自知我个人的力量十分有限,这不还有亲爱的读者们吗?靠着你们的口口相传,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我的恩人。
候车室里很是无聊,我移到窗口边,靠着数窗外街上过往的汽车,好歹把一下午打发掉了。天黑时,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手里捏着一美元,我几次勇往直前走近食摊,一看那价钱,再把它换算成人民币,终归下不得手,又几次退回座位。后来实在饿得难熬,我找一个偏僻处坐下,闭上眼睛搞精神汇餐。在那个臆想的世界里,美食佳肴挥之而来,腊鱼腊鸡红烧肉,任我吃一个饱。父亲用这招度过了以往好几次大饥荒,临出国前将它传授给我,不料还真派上了用场。
靠着一场丰富生动的想像,我扛住饥饿,晚上十一点胜利登上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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