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拿大老人院服侍二战老兵
http://www.canachieve.com.cn 发布日期:2009-06-16
马丁当年和妻子住进我们这家老人院的时候,只是因为年老,身体上是没有什么大病的。作为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名老兵,他至今还保留着那张佩戴勋章的照片,算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点记忆。
马丁是一个快乐的人,一生没有什么大的起伏。侥幸在战争中保下一条命,而不象他那个哥哥,才24岁就不幸战死疆场,只留下伤心欲绝的新婚不久的妻子和腹中的遗腹子。退役后,马丁在邮电部门工作,过着平凡而安定的生活,直至退休。
马丁喜欢乡村歌曲,密切儿-怀特是他的最爱。早几年的时候,他还能四处走动。有一次和妻子在一间俱乐部喝酒,正逢密切儿在台上演唱,妻子怂恿他,既然这么喜欢她的歌曲,为何不去告诉她?
马丁犹豫再三,一方面是带点孩子气,另一方面自己已那么大年纪,更何况是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也就没有必要顾虑那么多,于是心一横,在她休息的时候请她签名。密切儿不仅为他签了名,还请马丁上台和她一起唱下一首歌曲,那真是马丁永远忘不了的一个晚上!
与一般的明星不同,密切儿并没有就此消失,表演结束后,她下来和马丁一起坐了一会儿才走,并要走了马丁的电话,以后每到圣诞节的时候,她都会打电话同马丁聊上几句。
后来马丁日渐衰老,住进老人院,密切儿依旧会不时打电话来问候他。去年马丁的妻子去世,密切儿还特意打电话来致哀,并送了一个很大的花蓝,马丁很是感动,说你用不着这样的,可是密切儿拦住他的话头道:哦,马丁,那算不得什么的!
作为一名东方女子,又是在那样一个家教很严的家庭中长大,我是一个矜持而略有点沉默的人,尤其是移民后,种种生活的艰辛和始料不及的挫败,让原本就不多话的我变得更加寡言了。是马丁让我的笑容多起来。因为他对我说,当我笑起来的时候,我的整个脸都被点亮了……
不忙的时候,我也会和马丁聊聊,关于二战,关于他年轻时候的工作还有他和密切儿的故事,密切儿当时结婚的时候因为他不能去,还特意在事后把结婚照片寄过来一大叠。
如果马丁能就此度完余生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可是他却不幸在两个多月前中风,从死神手里逃回来后,他右半边瘫痪,不仅生活起居要人照顾,而且也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可是他温和的性格却一点都没有改变,有时候我们忙不过来而要他等待,当我们歉意地向他解释的时候,他总是带着那孩子的微笑,含糊地说,没关系,让我不由得一阵心酸,为他的善良,也为我的无能为力。
在老人院工作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老人们有的由于饱受病痛的折磨而变得异常苛求,有的因为渐被亲友遗忘而把怨气迁怒在我们身上,还有的因脑部受病毒感染局部死亡而失去理智,不一而足,再加上预算的原因,导致在某些时段严重人手不足,不仅让老人们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帮助而痛苦,也增加了同事之间的彼此攻击和推卸责任……而随时会发生的死亡,也会让我们身不由己地让我们联想到父母和自己的将来,顿感生命的无奈和忧伤。
身心的疲惫让我多次考虑转行,可是家庭的责任却又让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在加拿大,最怕的就是被裁员了,医护行业虽然要承受倒班的痛苦,对生命负责的等等巨大压力,可毋庸质疑的是,它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职业。我们已经背井离乡,不得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了,如果再失去工作上的稳定,那真是再也承受不起这份移民所带来的被撕裂一般的痛苦了。
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也多次的拷问自己,这样的生活你究竟还能撑多久?生命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终于我在心爱的音乐声中渐渐向疲劳屈服了,思绪也不知飘向何方……可是第二天早上我会照样没事人一样爬起来为儿子准备早饭,因为他说我是他的shelter,他是多么地依赖我……
那天去上班的时候,赫然见到马丁的照片贴在墙上。No! Don’t tell me, he is gone!但是他确实已经带着无限的痛苦和不舍与这个世界告别了,而他曾经是怎样地爱着这一切呀!
他中风的两个月里,由于病情的日渐恶化而变得越来越需要人服侍,而他又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不愿意弄在身上,一个人已经渐渐不能完全照顾他了,有时候他只有便在身上,而护士中的良莠不齐又导致他没有得到及时的安抚,他依然是好脾气的笑着,可是不再有以往的甜蜜,而是带着淡淡的苦涩了。
那真是对每一个有良心的人的挑战,我们和他一样都痛苦不堪。为了一劳永逸,院长建议插导尿管,他死也不肯,生命中所剩的快乐已经不多了,他实在不愿再加上另一宗痛苦。
他死前不久,亲人曾前来探视,他无助地躺在床上,十分悲苦的对着亲人微笑着,已经不再努力去含糊不清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探视的人很快就走了,他依旧眼睁睁地躺在那里,嘴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而空洞的微笑。也许早在那之前,他就下定决心放弃了吧?
在老人院,无论是谁死,总是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的。这也并不奇怪,这本来就是他们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家,更何况已是90多,100多的老人了,老死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可是我总有点疑问,这有多少是因为内心里的绝望而拒绝再玩的?
我们先后在国外定居后,哥哥也曾经劝父母移民,说等他们老了后可以住在老人院,这样他也可以每天去看他们。这几年父母日渐老去,以前母亲总说不麻烦我们,可是最近她也说,希望我们中有一个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我不敢信誓旦旦地许下或许无法兑现的诺言,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允许父母住进老人院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很想告诉他们,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守在他们身边,陪他们走完最后一程,可是内心里也很怀疑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前年小叔因被诊断为胃癌晚期,他最心爱的堂姐,千里迢迢飞回中国,可是也待了三个月就不得不返回了,毕竟她也有自己的一头家。听着电话里的她,尽是无奈和难以割舍,我也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明白只有在穷厄的考验下,我那不会被失败、穷苦和软弱轻易侵蚀的精神才会得到升华,可是当很多次我不得不面对亲情和工作而作出抉择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无边无际的迷茫。
在对名利贪婪的追求中,我迷失了自己,失去了内心的淡定。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生活究竟有什么终极意义。放下电话,我不得不去上班,道路在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变得不再清晰,我把方向盘打向一边,伏在上面,终于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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