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好几年没有看到父亲了，过了30岁的人，每五年就是一个坎，更何况父亲已经是80好几的人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说起来，出嫁后我就很少有时间和父亲象做姑娘时那样出去散步了，在长达十几年的的时间里，每天晚饭后的散步成了我最好的第二课堂，小到行走的正确姿势，大到为人处事的道理，还有那古今中外听不完的典故，父亲就在有意无意之间，把他渊博的学识和立世的态度一点点教给了我。

可能是我爱说爱笑的性格，抑或是我的聪明乖巧，从小我就是最受宠的孩子。没有什么人教，小小年纪的我就懂得给午睡的父亲打扇子，直到他睡着了一会儿才走开做自己的事；大了一点后学会做饭，遇到他不舒服的时候就做上一两样他喜欢的小菜；工作后经常买一些他爱吃而又舍不得买的零食，让他没事的时候嚼裹。如果说我有什么让他失望的话，那就是高考落榜。

还记得高考前他和我的谈话：你知道这个家我最喜欢谁吗？我很不情愿地说：我。那你就不要让我失望！虽然害怕，可是我知道躲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感觉自己考不上的，他怒道：还没考就先失了信心！我索性壮了胆子给他分析起来。最后我们怏怏不乐地回了家。

如我所料，果然最后名落孙山，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接到成绩单的时候，他都快哭了，一个月里，他气得不和我说话，最后是母亲百般周旋才理我，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以后可怎么办呢？我又不是当官的，没有什么权利给你找个好工作。我连忙保证说：我会找到工作的，绝对不会让你操心！父亲看了我一眼，一点也没有放松的意思，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出去了。话是说出去了，其实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中国人才济济，我一个读大专的能有什么出息呢？

毕业后我虽然自己在公司找到了工作，在同学中也算是混得不错的，可是毕竟不是正式工作，有谁敢跟我结婚呢？我当然不能找个和我一样的，两个人都象浮萍一样漂着怎么行呢？

我们学校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凡是家中有待嫁的女儿，做老师的父亲就会请自己的男学生吃饭，这么三吃两吃的，就成就了一段姻缘。我虽然常听父亲提起他的得意门生，却从来不见他们来，偶尔来了，我不仅不能和他们说话，还要待在房间里不许出来。为此我曾好奇地问过父亲，他很坦率：我不希望你找我的学生，别看现在学经济的多么热，挣的钱多么多，可是我清楚，学我们这一行的就是一张嘴，在中国这个社会，经济始终只是御用，被政治所左右，我希望你能找一个学理工的，有一技防身走到哪里都饿不死。

当我把学工的还不是老公的他带回家的时候，父亲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因为紧张和害羞，借口帮厨，躲到厨房里不出来，留下父亲和他闲聊。他走后父亲很高兴地说我选了一个好对象，对他的籍贯也满意：我喜欢湖南人，有血性！他说对计算机最痴迷，可以为了写程序而废寝忘食！

说来有趣，我当初只笼统地觉得他好，一心想嫁给他，至于他的个人情况我竟然一无所知，又因为不好意思，他不提我就不问，倒是父亲盘查得清清楚楚，最后细细地讲给我听。

关于我们的婚事，遭到了所有亲戚的一致反对，在北京的二姑坚决要我回了他，说农村人狭隘，并保证给我找个更好的，我那时和他交往已深，不断发现他的优点，深知以我的条件，这一生是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对于二姑的话，不仅不听，还顶撞说：他是天生的贵族，比起那些所谓的优秀的城里人来说要好得多！二姑气得目瞪口呆，写信把母亲大骂一顿，说她教女无方。五叔也打电话来绕着弯子问情况，父亲只是简单的几个字：我这个女婿很优秀，很优秀！

我们终于在不被亲戚看好的情况领了结婚证，也没有办酒席就成了亲。婚后不久学校里就分了两室一厅的房子给他。为了省钱，家具和窗帘什么的都是我自己设计请人做的，没有什么装修，简单地粉刷了一下就住了进去。在一向俭省的父亲看来，这已经很不错了，二姑出差来看我们的时候，父亲带他去看新房，并得意地问她：漂亮吧？二姑敷衍地说：不错。这句言不由衷地话让父亲高兴了半天。倒是我的好友替我惋惜：没想到你结婚后情况这么差！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早在结婚前我们就商量好了要出国，只有那么多钱，如果为了一时的虚荣没把钱花在刀刃上，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

出国前我们钱不够，我勉为其难向父亲开口，那么俭省的他二话不说，马上冒雪从银行取了钱出来给我。拿着那么厚的一摞钱，想起他一件中山装穿了几十年都舍不得丢掉，长期吃剩饭咸菜当早餐，有什么好吃的都大老远的用手绢包了带回来给我们，这么多钱，不知他要省吃俭用多久才存得下来，看看我的朋友们结婚后不断贴补家里，而我不仅没给他们一分钱，结果还管他们要钱，我内疚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父亲说：钱花在正道上最值，你有出息就好，别提什么还的话。

出国这几年，我们为了生活奔波，回去看他是想都不敢想，只怕平添了一分伤心。最多只能给他挂个电话报声平安。

最近一次打电话给他，父亲兴高采烈地告诉第二天要去参加老同学聚会，那妈妈呢？她不去。我要他把话筒给妈妈，心里有很多话要说，想起他为了让家里经济情况好一点，一直反聘到78岁才退休；为了挣外快，患有严重白内障的他在灯下紧贴书本的进行翻译工作；想起他在我生了儿子后，放弃多年午睡的习惯，每天笑眯眯地跑来带我儿子出去玩；更想起他向我汇报哥哥找了个好对象，我问他那我好不好呢？他笑嘻嘻地说：有谁能比得上你呢？最难忘我出国前他和母亲执意要送我，嘱我自己当心，而自己都不觉得脸上已经淌满了泪水……在他心里，我一定是最好的吧？哪怕我让他失望的时候，可是我又为他做了什么呢？如今他年事已高，孩子都不在身边，是我尽孝的时候，而我除了打打电话无关痛痒地问候几声，什么具体的事都做不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去，他们年龄相差将近20岁，走出去总被误做父女，为免尴尬，母亲轻易不和他出门，可是父亲那么大年纪，他肯定舍不得坐出租车，在汽车上挤上挤下，万一有个闪失我怎能原谅自己？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要求母亲做这做那？我本已不孝，让他们时刻为我操心，又怎能再去干涉他们？拿着话筒，我才说了一句：妈妈，请你一定要陪他去，我不放心，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本来笑嘻嘻的母亲沉默半晌，然后郑重地说：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你们的爸爸！我突然觉得自己言重了，连忙说：妈妈你也要当心身体！

父亲一生坎坷，到了老年的时候才得以从事自己的专业，对此他从不抱怨，总说个人命运是和国家命运分不开的，比起同时代的人来说，他还算幸运的。他很高兴生在今天的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并总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我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从来不说教我们，特别是我渐渐长大，他和我讲话更是以朋友的态度。前不久我买了房子，很想对他说，这下你可以扬眉吐气了，你当初的话没有错，我的确找了一个很优秀的丈夫！可是不说我也知道他会怎么回答我，就象多年前我拿他的家事向别人炫耀，他淡淡地笑着说：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拿别人的事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以想象如果我告诉他，他一定会说：这都是你老公努力的结果，我最大的遗憾是以你的天分没有多读一点书，我当初喜欢他，并不是指望他大富大贵，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决不仅仅是金钱，虽然没有经济上的压力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重返学校充电，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文革结束回城后，为了尽早归队，父亲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工作上，为此疏忽了我的学业，为此他一直内疚不已，总说误了我，每次提及这个话题，我们两个都倍感沉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不会让他伤心。出国后，学历不再象国内那么重要，而接受成人教育也和应届毕业的一样有竞争力，我终于可以告慰他：他对我的淳淳教导是我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比起金钱和权势这些身外之物要重要的多，他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父亲！父亲在电话那头半天没说话，我知道他一定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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