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美国的衣阿华(IOWA)州，看作是我的第二故乡。因为1983年我到美国留学，就是到衣阿华大学研究院。虽然后来20多年间，我遍游美国东西南北，四处为家，但衣阿华是我认识美国、认识美国人的原始之地，那里是我的美国根。偶尔有闲看电视转播美国大学球赛，也总要看衣阿华大学队的比赛，而且为他们叫好。

　　在衣阿华读了3年书，拿到学位，谋到加州旧金山的教职，举家西迁时，还真有点依依不舍，就像早年离开上海搬去北京，或者离开中国来到美国前夕的那种感觉。所以我知道，衣阿华是我的故乡。

　　衣阿华的美国朋友，跟我道别，似乎都很不理解，不止一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去加州?那里不是美国。”我当时听了，觉得好笑，也为衣阿华人挽留我的盛情所感动。刚到旧金山，发现那里跟衣阿华的差别，确实就像中国跟美国。习惯了衣阿华的美国，觉得在旧金山难以忍受，我和妻子几次商量，想辞去教职，回衣阿华完成博士学位。

　　后来在旧金山住久了，习惯下来，也交了旧金山的美国朋友，感觉就好一些。跟旧金山的人讲起衣阿华人对加州的轻视，他们就问我：“衣阿华?衣阿华在哪里?那是美国的地方么?”这次我听出了话音，没有笑出来。记得纽约有人被法庭判坐牢，便请求法官：你就把我送到衣阿华去生活，就可以算是坐牢了吧?原来加州和纽约的美国人，是把到衣阿华当作当年中国人发配甘肃，或者俄国人发配西伯利亚一样看待的。

　　我后来虽然在东西海岸大城市住了十几年，但听见那里美国人对衣阿华的蔑视，仍然觉得很不舒服。就像许多一辈子住在北京城里的河南人，听见骂河南人就生气，也像许多中国人，在国内受过许多罪，到了美国反不容别人说中国不好，故乡情结是无法根除的。

　　但我却因此经常想：那么哪里才是真正的美国?到过加州和纽约，是不是就算到过美国?还是非得到过衣阿华，才能算是见识过美国?加州纽约和衣阿华，哪里才找得到真正的美国人?这些问题困扰了我20年，到2005年美国总统大选，算是显示一个结论：衣阿华人还是对的，真正的美国不在加州和纽约，而在美国的心脏地带。

　　很有意思的是，有这样想法的，并不是我一个人。两年前，一个名叫戴尔·马哈利志的美国人，离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纽约，搬到衣阿华州的小城丹尼森，那里一共只有8000居民，200年来一色的美国白人农民。衣阿华在美国的绰号是：玉米州。两年之后，戴尔出版了一本新书，叫做《衣阿华的丹尼森：通过中西部小城的秘密寻找真正的美国灵魂》(Denison， Iowa： Searching for the Soul of America through the Secrets of a Midwest Town)。

　　作者解释他搬家的理由：2001年恐怖分子对纽约商贸大厦的攻击，让他心理无法平静。他觉得自己必须躲避大都市浮华的骚动，转而寻找内在的安宁。但是他刚到衣阿华州时，心里也没底。这个变动，是否会成功?他那么一个完全都市化了的人，能否适应农村风格的生活?而全球经济的风浪，也已经在冲击衣阿华的玉米地，廉价的沃尔玛商店无孔不入，传统的美国小城，还能够生存多久?

　　美国有成千上万的小城，为什么选择衣阿华，为什么选择丹尼森?作者说：首先是衣阿华州的地理位置，在美国的正中心，似乎刚好是纽约和旧金山之间的中点。因为这个绝对的中立位置，所以许多美国流行的文学作品，从小说到电影，都选择衣阿华为故事地点，以此代表美国和美国人。也许因此，衣阿华大学英文系的写作专业，常年雄居全美第一。而且每届美国总统大选，总以衣阿华为竞选第一站，并以衣阿华的选举结果做标准，预测全国选情。

　　戴尔选择衣阿华小城丹尼森的另一个原因是，作为美国最流行的艺术经典之一，好莱坞电影《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从1946年起在美国就早已家喻户晓，可至今每年冬天节日期间电视上仍然要重播数次。影片女主角的扮演者多娜丽德(Donna Reed)，就是衣阿华丹尼森人，据说影片演的就是她在衣阿华的真实生活，使得很多美国对那里充满憧憬。而且这个片名，也是该市的座右铭，刻在丹尼森市政府的大门顶端。

　　但是电影里的好景不再，衣阿华终于无法永远躲避喧嚣的世界，继续独处世外桃源，这里开始出现黑人和拉美裔的面孔，也开始听到英语以外的对话，甚至基督以外的宗教崇拜。传统而宁静的生活遭到破坏，都可归罪于当地一座屠宰场的建立，他们雇用许多廉价的移民劳工。但20年前，如果没有这所屠宰场开工，当地的经济就可能会更加衰落。

　　虽然这里的土地仍然十分广阔和富饶，但是农畜产业却连年地下降。原因是当地的年轻一代，再也不愿意留在偏僻的乡间，继续从日出做到日落的生活，他们也早已厌烦靠天吃饭的不稳定。他们高中毕业之后，便纷纷离开，奔往大城市去谋生。所以这里比较小的农庄都关闭了，只剩一些大些的农庄牧场，还在挣扎求存。可是他们现在眼看着沃而玛挤进了这座小城，读着那些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价格，知道自己又面临更大的挑战了。

　　然而他们无法阻挡沃而玛的侵略，只要黑人或拉美人多的地方，廉价的沃而玛就一定有市场。衣阿华丹尼森的白人，并不满意这种变化，但无可奈何，因为那座屠宰场，几乎是唯一能够大批雇用当地居民的企业。

　　生活是美好的，同时也是复杂的，对这一切问题，没有是或否的答案。对于美国的现状，美国的走向，美国的未来，美国人的意识和转变，这本描写衣阿华小城丹尼森的书，都有细致和令人思索的表述。而且只要美国(其实也包括世界其他许多国家)生活还处在这种变化之中，这本书就不会失去生命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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