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都是他在说,这个人大概出了医院妇科就不知道该怎么跟女人说话,翻来覆去那家健身房怎么好,设施怎么齐备,年费怎么合理,他怎么每周都去,啰嗦死了,难怪三十二岁都没结婚。”
“他告诉你他三十二岁?”
“他还告诉我以前谈过一个女朋友,谈了很久,后来因为性格不合分手。我看不是性格不合,是觉得他太无聊。”
“这个男人对你有意思!他跟你讲健身房是希望你知道他体健貌端,跟你讲没结婚是希望你知道他名草没主,跟你讲女朋友是希望你知道他不是同性恋,”我兴致勃勃地分析,“很有可能他帮你做检查时就已经春心萌动。”
“那他也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男朋友。否则他开给我的那些药是吃来杀蛔虫的吗?”说的也是,估计杨远韬都未必知道郑滢吃哪个牌子的药。
“他婚离得怎么样了?”
“哪有那么快,他说要盘算盘算怎样尽量减少损失,我看是又开始心疼钱了。我不管,反正我告诉过他,我会嫁给二二年第一个向我求婚的男人。一年的时间,总够了吧。”
“万一到时候他离不掉,你怎么办?”
“到了那个时候再说,我现在总得先给他点压力。就像我们定工作计划,管它完得成完不成,先要写得像那么回事。”
一个月后,Chris和我的合作项目结束,他凭借其中的出色表现升了一级。Chris慷慨地请全部门吃了一顿饭,然后向艾米提出要求和我调换办公室,理由是他现在高我一级,按级别,应该拥有一间转角办公室。
那个星期五下午,我用会议室的转椅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推到Chris那间其实差不多大小、只是窗户小一点的办公室,第一次体会到所谓“力争上游”最现实的意义。一扇稍微大一点的窗户,在特定的环境下,代表了许多、许多。
回想起来,虽然刚工作时傻乎乎一心求成又没找对门路,受了委屈也不知如何应付,那一段时间却还是很值得怀念。当时,公司好像很有钱,动辄找名目组织活动:新项目要开始了,庆祝一下,找个地方吃海鲜;达到了里程目标,庆祝一下,全部门去看球赛;夏天到了,庆祝一下,海边烧烤,公司报销一切费用外加汽油;秋天到了,庆祝一下,去葡萄酒园品酒,品完每人带一瓶回家;项目结束了,而且居然还提前了两天,了不起,每人一张礼品卡;圣诞节吗,废话,一年一度,不好好开个酒会怎么行?
伴随物质而来的是精神上的优越感,人们都很乐观,许多中流砥柱级的人义无反顾地从大公司跳到小公司,怀着“只要公司股票上市我就能赚个满钵”的信念;留在大公司里的,年纪大的想熬到退休拿福利,年纪轻的想“稳定中求发展,在这里混到点资本再跳出去,身价更高”,上班时大家都忙里偷闲瞄着自己买的股票看是不是又往上涨了。每个人都向前看,相信“明天会更好”。如果时间也有颜色,那么,那是一个带着粉红色的、短暂的片段,称之“流金岁月”并不为过。
然而,花无百日红,任何东西,好到顶,自然走下坡路。
不知从哪天起,空气竟然真的带“粉红色”了,新闻、报纸、杂志、网上漂浮着一个叫“粉红条”的单词。在英语里,给某人一张“粉红条”用来比喻通知他丢了饭碗。二一年上半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公司里第一次飘起“粉红条”。公司赋予它一个煞有介事的名词“资源重组”,听上去很有学问,其实是一堆狗屎——用奶酪和西红柿镶边,撒上胡椒和迷迭香,再浇一朵奶油花,还是一堆狗屎,发明那个词的人应该自己先吃一口,看他说不说“味道好极了”。
虽然已听过好多次,当“粉红条”真正飘起,每个人心里还是像经受了一次大地震。艾米召集我们开会,带着她招牌性的微笑说,很遗憾,从今以后,我们部门将“失去”两名员工,其他人还是各居各位,她真诚地祝愿那两位员工在别处能有更好的机会。当然,这个美好的“祝愿”,那两个人是听不见的,因为半小时前,他们已经在人事部门员工的“陪同”下离开了公司。
剩下的半天谣言四起,有人说这和第一季度业绩有关,裁员是为了把股票拉上去;有人说裁这些人杯水车薪顶什么用,立刻被一眼瞪回去,“你难道还希望多裁点”;有人说裁的主要是将近退休的;也有人说某个部门新进公司的某某某跟着上司一起滚蛋了。听得所有人心里加倍发慌。
我坐在办公桌前越过电脑屏幕看窗外碧蓝的天空,天只是一味地蓝,毫不含糊,没有一丝忧伤,也没有一点同情心。我想起就在去年,公司招我进来还发给郑滢六千块钱的推荐奖金,觉得美国真让人“经风雨,见世面”。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和程明浩通一次电话。我喜欢钻到被窝里,把手机放在枕头上,然后把音量调大一点,耳朵凑在它旁边,有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告诉我西雅图天气不好,三天两头下雨,我说:“谁叫你自己喜欢跑到那儿去,我在哪里,太阳就在哪里。”
偶尔,我打开他的电子邮箱看看,他的邮件不多,无非是从前的同学和朋友,都很简短,也从来没有张其馨的。几次下来,也就懒得去看了。
两个多月后,公司第二轮裁员让所有人拎清了形势:“过去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一轮“资源重组”涉及面更广,来势更凶,走路的员工待遇更差。整整一天,公司里气氛沉重得像压了块铅,大家彼此见面先要端详一番对方脸色再开口,惟恐人家刚刚被裁而自己说出什么会导致“不必要刺激”的话来。
我在电梯间和那位客户服务部门的冤家不期而遇,自从那次被当众出卖,我见了他都绕道而行,今天不巧,迎头碰上,只好尴尬地笑笑。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电梯门刚关上就开始骂娘——当然用的是英语,先骂公司过河拆桥,后骂管理层借机整人,再骂员工之间内部倾轧(他大概已经忘了和我之间的过节),最后扔下一句:“看好了,那帮人一个都没有好下场。”他们部门被裁了足足三分之一,他属于倒霉的一员。
电梯到底楼,我已经不再恨他,也不再那么恨Chris。我意识到,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一棵大树上的小猢狲,平时为抢一两个香蕉或桃子你争我夺,然而,当面临树倒猢狲散,我们的命运都不握在自己手里。
这一轮裁员中,我们部门又“失去”了三个人。大家各就各位,毫无怨言地接过分到手上的额外工作,好像那些人从来没存在过。不知不觉间,大家变乖了,变勤奋了,变得任劳任怨:再没人提早下班,再没人一顿午饭吃两个小时,大家开始周末把电脑带回家有事没事发个电子邮件出来表示“我在干活”,开始细心揣摩主管的心思,原先的“我要如何如何”变成“我要讨老板高兴”,而后突然发现,老板大概是世界上最复杂、最容易不高兴的生物了。部门里的一个马屁精甚至专门写了一套代码,输入同事们的大致年龄、工资、年审评分等参数,凭之计算每个人相对于自己被裁员的几率,以确定要对付的对象。裁员比海鲜、烧烤、球赛、酒会、礼品卡加在一起更能提高工作效率,这一点公司人事部门大概始料未及。那种情形让我想起一句古话叫“棍棒下面出孝子”。
工作比以前更忙,但我还是在五月底请了两天假,加上长周末,打算去西雅图看程明浩。我记得,那个周末是他的生日。
我给他买了一块手表做生日礼物,长方形的表面,银灰的表盘,指针在上面闪闪发亮。我觉得这块手表很“像”他。
临行前,郑滢笑眯眯地递给我一样东西,用粉红色礼品纸和缎带包得像模像样。
我打开包装,是一盒保险套。
她好像怕我不识货,还凑上来补充一句,“这一种是这个牌子里最高档的了。”
我红着脸骂她,“神经病。”
“关璐,我已经想好了,将来你结婚,我给你陪嫁一打三十六个大包装的保险套,以平均一周四个计算,多退少补,可以用大约两年,两年以后呢,我看你也差不多该生孩子了,”她得意洋洋,“是不是很周到?”
郑滢自作主张的好意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因为飞机一到西雅图,我就发现“老朋友”来了。不知是因为旅行,还是临上飞机前吃的那杯冰淇淋,抑或是某种奇特的心理暗示,总之,它提前了足足一个星期。
程明浩摸摸我的脸颊,说:“你怎么又瘦了。”
我说:“因为巧克力吃得少了,你不在,没人给我买。”
他笑着说:“以后补给你。”
程明浩和一个在西雅图某家电脑公司工作的人合租一套公寓,我走进他房间,看见地上另铺了一个床垫。他说:“晚上你睡床上,我就睡这儿。”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一点说不大出的味道:这个问题我们从没讲明,他这么自然地解决了,我不由得想,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要我?
他房间的窗边挂着一个别致的风铃,用贝壳串成,看得出是手制的,风吹过,声音十分悦耳。我问他哪里来的,他说是一个同事做了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是女同事吧?”
“是的。”
“她为什么要送你生日礼物?”
“前两个月我帮她搬过一次家,她大概是感谢我吧。”
“她为什么要送你一个她自己做的风铃?”
“这……我不知道。”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你们关系很好?”
他点点头,“只是工作上的。你不要乱想。”
我愤怒起来,“工作上的好朋友碰到了生日送Starbucks礼品券,不是什么风铃!”
我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显得很尖锐,像一根被横空扯断了的铅丝,还在微微地抖,牵动着空气一起跟着发颤。我们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他动动嘴唇,什么也没说。
我们面对面难堪地沉默着,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终于我无法忍受,脱口而出,“对不起,我忘记你的生日了,所以没有准备礼物。”说完我又盯着他的眼睛,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不要紧,你来看我就已经很好了。”他的眼睛居然还那么平静,一点失望也没有。我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划了一道:他把别人送的生日礼物挂在窗前,却不在意我记不记得他的生日。我想起包里那块手表,恨不得立刻把它拿出来砸烂。我恶狠狠地瞪着那个风铃,“你把它还给人家。”
“这不大好吧?”
“你还不还?”
“真的不好。璐璐,你听我说,我们的确没有什么,只是比较好的朋友。”
“我不信。”我一把扯下那个风铃,扔到桌子上。
“璐璐,你要讲道理!”程明浩的声音也提高了。
“我讲道理,可是,就不跟你讲道理!”我火气高涨。
他不再说话。我更加生气,一个劲摇他的手臂,可他就是不说话。我的心突然被一阵绝望攥紧,当一个男人不和你说话的时候,你还能做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可笑而真切的事实:自从我认识程明浩以来,他的生活里好像总是有某些人、某些事,离他比我更近,我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事离他究竟有多近,就变得草木皆兵、有醋就吃,不管有没有道理。
开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算得上通情达理,只有伤心难过了,才会不讲道理。他嫌我不讲道理,那么,他为什么要让我难过?
终于,我低下头,拉拉他的手指,“对不起,今天情绪不大好。月经来了。”
他慢慢地把我的手握在掌心里揉着,“那你还要发脾气。”
我的眼泪立刻流出来了。
晚上,我开始肚子疼,一阵阵定时发作,痛得我脑袋发晕,靠做深呼吸来分散注意力。
虽然包里有睡衣,我还是穿着程明浩那件旧的浅银灰色衬衫钻进被窝。衣服上有他的气息,我喜欢他的气息包裹着我。
程明浩替我把被子塞好,说声“晚安”,也去睡了。我睡不着,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可以免去这种无处清算的烦恼;像程明浩,虽然躺在地上,我担保他老早睡着了。
不知多久以后,痛经愈演愈烈,我开始辗转反侧,一连翻了几个身,我听见他问我:“怎么了?”他居然还没睡着。
我打开灯,告诉他我肚子痛。他问我:“很厉害吗?你脸色不好。”
我勉强对他微笑一下,“还可以,”然后把手按在肚子上揉,“不要紧,以前也经常这样,过一会儿应该就会好。”
我关上灯,翻个身,一边揉肚子一边开始数羊。数到差不多一百二十只羊,我听见程明浩站起来,轻轻地爬到床上,躺到我身边,他说:“来,我帮你揉。”
我点点头。他从背后把我抱在怀里,一只手伸过来,缓慢而有力地替我揉着,像一只不会冷掉的热水袋。他用下巴蹭着我的头发,吻了一下我的耳轮,“这样是不是感觉好一点?”
我半闭起眼睛,“很好。谢谢你。”
过了好一会,果然舒服多了。一样揉肚子疼,男人的手就是比较有效。
我对他说:“你对我真好。”过了一会儿,又有点心酸,“你对谁都好,就像张无忌。”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是那样的。我和那个女孩子真的只是好一点的同事,她从来都没来过我家。那个风铃,我只当是她的一片好意,没想到你那么在乎。真有什么,我怎么还会光明正大挂在那里等你发火?”
我说:“谁知道你跟人家好到什么程度?”
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算了,不提了,”我说:“我喜欢你这样抱我,像查理·布朗抱着史努比。”
“谁是查理·布朗?”
“你没看过花生漫画吗?”
“有人说过我是土包子。”
我笑起来,给他补课,“查理·布朗是花生漫画里的一个小男孩,也是主人公,史努比是他养的小狗。史努比是全世界最最可爱的一只狗,长得胖胖的,和人一样可以站着走路,高兴了耳朵会竖起来拧成两个麻花。它不会说话——狗当然不会说话,可是很聪明,会通过表情和气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人家,它还会用打字机写小说呢,不过就是写得不怎么样,”我打个哈欠,“查理·布朗其实是个挺倒霉的小孩,凡是他组织的球赛啊、游行啊,一定下雨,他干什么好像都不大顺利,经常被人家嘲笑,但他心肠很好,而且,在史努比的眼睛里,他是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因为他每天会定时把狗食放在盘子里。我想,史努比大概是惟一一个把查理·布朗当回事的吧,”讲到这里,我已经有点迷迷糊糊,“我真喜欢花生漫画,里面的人物永远长不大,一直一直都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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