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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故事: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4)

http://www.canachieve.com.cn 发布日期:2009-06-03

“看不厌,不就是最大的优点吗?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以后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地挂上电话。

  中秋节,中国学生会搞了一个聚餐,聚餐结束后还有一个小型舞会。我和郑滢去了。郑滢穿一件丝质黑色圆领连衣裙,脖子上一条水钻项链,其他一点装饰品也不用,越发衬出雪白的皮肤和漂亮的脸。

  可惜她今天运气不好,在餐厅门口的瓷砖地上狠狠滑了一下,痛得龇牙咧嘴,虽然并无大碍,舞是铁定跳不成了。

  于是我们坐在角落里看电视,一盘接一盘吃免费供应的巧克力冰淇淋,郑滢平均吃三口说一句“真没意思”。等我拿了第四盘冰淇淋回来,发现位子被一个男生占了。那个男生身材高大,长得很帅,正在指手画脚和郑滢说着什么。

  我朝郑滢递个眼光,想知道她是希望我去“救驾”还是希望我“闪开”,她百忙之中居然丢过来一个“快滚”的眼神。这个重色轻友的女人!

  我幽怨地吃完第七盘冰淇淋,正在琢磨回家拉肚子的可能性有几成以及有没有必要补两粒黄连素,郑滢摇曳着身子走过来介绍我和那个男生认识,那个男生在旁边像扶一件宋窑古董花瓶一样郑重其事地拿手指托着她的右臂。她绝对在装模作样。

  那个男生叫梁文琛,机电工程系的,在美国出生长大,看上去背景不错。他用福特小跑车送我们回家,很有绅士风度地看着我们进了公寓大门、上了楼梯才把车开走。

  郑滢往沙发上一倒,把高跟鞋踢到一旁,一边揉她的痛脚,一边不无得意,“这一跤摔得值。”

  郑滢和梁文琛迅速擦出火花,一眨眼,已经成了他“最好的朋友”,每一个听到这个称谓的人都意味深长地多看她两眼,虽然仍是“妾身未分明”,照这个趋势,离“女朋友”应该不会太远了。

  给程明浩的围巾织完了,淡淡的银灰色,很漂亮,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厌的颜色。可我总觉得它还是单调了一些。几天后,我想出一个办法,用红毛线在围巾的一个角上钩出一个小小的方形,像一个图章的样子,里面一个阳文的“关”字。中学的时候曾经附庸风雅学过一段时间篆刻,没想到,现在还真用上了。

  那个小小的图章在银灰色围巾上简直是画龙点睛,我左右端详着,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我把围巾围到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那个“关”字正好被压在里面贴在肚子上。假如一个人高我二十五厘米,那应该正好差不多在他胸口的地方。围巾软软的,很暖和,稍微有点扎人,也是让人心里痒痒的、很舒服的那种。我对自己的才华非常满意。

  第二天,我把围巾带到学校的邮局里寄出。晚上,我给程明浩打电话,拜托他如果方便的话,到时候去机场接一下其馨。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说了“再见”、挂上电话的前一刹那,我说:“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新年礼物,今天就寄过去——谢谢你愿意帮忙。”

  “给我的?”他有些惊讶,“是什么?”

  “你看见就知道了。”我匆匆说了一句“就这样”,然后马上挂上电话,不让他有推让的机会。

  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脑子里却开始想像他展开那条围巾时的神情——他把围巾绕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再一圈,那个小小的“关”字图章会正好贴在他的胸口上。他会微笑吗?

  我在日历上做了一个记号——过两个星期,差不多感恩节左右,他应该就可以收到我的礼物了。果然,感恩节前两天,程明浩打电话来,说我的礼物已经收到。

  “那条围巾很好看。”

  “是吗?”我有点心虚——还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织的东西。

  “真的很不错。我本来打算给你发电子邮件,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颜色,”他很真诚地说:“是你织的吗?”

  我心里一直等着他问这个问题,可是,当他真的问了,我却退化成了一只“软脚蟹”,“哪里,是我妈织的。我本来就有一条,出国前她又替我织了一条。反正我也用不上,所以就想到送给你做新年礼物。你喜欢就好。”讲到这里,我简直想打自己的嘴。

  “那你喜欢什么?”他突然问。

  “什么?”我一时没听明白。

  “我问你喜欢什么,这样,”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件新年礼物。”

  太不浪漫了。我简直有点生气,“喂,不必这么礼尚往来吧?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可不是期望着你立刻回送我一件的啊。”

  “不是这个意思。”他马上分辩,“我的意思是,我希望送你一份新年礼物,可是又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

  还是很不浪漫。

  于是我问他,“随便什么都可以说吗?”

  “对啊。”

  “好,那么——我比较喜欢彩虹。”

  “你是说彩虹?”

  “对啦,呐,就是下完雨以后挂在天上的那条五颜六色的彩虹。怎么样?有没有本事弄一个来?”

  “这个……”他很为难的样子,“难度好像太高了一点。”

  我笑起来,“你自己叫我随便说什么都可以的啊。”

  “是吗?”他有点兴奋,“我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可以看见彩虹。你们学校的草坪应该也会每天早晚喷水吧?趁着早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你去绕着喷出来的水珠转,一定有一个角度可以看见彩虹。”程明浩肯定地说,“我就经常看见。”

  第二天,我如他所说,在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跑到学校的草坪边,“绕着喷出来的水珠转”,可是,转来转去,试过了各种角度,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我对他说,“什么嘛,我转得头发晕都没看见。”

  他呵呵地笑起来,“是吗?不过不要紧,昨天晚上我已经想出一个办法,送你一道彩虹作为新年礼物。”

  “噢?”

  “你等着吧。”

  他会如何送我一道彩虹呢?我期待着。

  时间很快过去,我考完期末考试的最后一门课回家,郑滢正在听电话,一看见我,立刻说:“哎,你等等,她回来了,”一面笑嘻嘻地把听筒塞给我。

  是杜政平,今年圣诞节他果然要来看我,而且,来了就不走了——他已经办好手续,下学期转到我们学校。他托我们帮着找房子。

  他意气风发,“我这次不仅是转学,也是转行,学计算机。以后,我要全力往IT行业发展。”

  原来,杜政平早有这个打算,大学里就选修了很多计算机课程,到美国后又补上几门,在我们学校计算机系弄到了半额奖学金。

  “现在在美国,生物、化学都已经是明日黄花,要找好工作,就要去读计算机。关璐,我看你也应该快点考虑转方向。”

  “我?我对计算机只懂DOS和BASIC,还是好几年前学的,现在都忘光了。”

  “有我呢,”我几乎能听见他在电话那头拍胸脯,“你就先从基础课开始学起,我不敢保证你能达到多高的水平,功课上弄几个A回来,还是没问题的。”

  我很快帮杜政平找到了房子。楼下那两个男生当中有一个要结婚搬出去,正好空了一个房间。

  郑滢说,“这一招厉害,杜政平的爱如潮水,已经漫过来了!”她倒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

她的幸灾乐祸惹恼了我。我飞快地从厨房一个抽屉里取出个墨绿色的盒子在她面前挥舞,“这个你怎么解释?”

  那是前一天我找维生素C时无意中发现的。因为药的盒子比较奇特,就看了一下说明书,居然是避孕药。在一间只有两个女人的房子里,很容易推断出是谁的。

  郑滢伸手来抢,“还给我!”

  我闪身躲开,“还不快招!我可一直等着呢。”

  “你都知道了,有什么好招的。”

  “那么说是真的啦?这么快?”

  郑滢的脸绯红,“人家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嘛。”听上去好像美国出生长大的人在某些方面都急不可耐。

  “喂,那他发现你还是处女,有没有吓得跳起来?”我印象中的美国男人是把二十岁以上的处女视为怪物的。

  “当然没有,他很感动。别忘了,他到底还是个中国人。”郑滢脸上红晕退去,露出骄傲的神情,“我最喜欢梁文琛的地方,就是他的性格里综合了中国人和美国人的优点。”

  那个周末,我们买了一箱啤酒,庆祝郑滢告别处女时代。

  “痛不痛?”我很好奇。

  “比我想像中的要痛,不过,第二次就好了。”

  我提醒她,“你那种药好像副作用很多呢。”

  “避孕药都这样。唉,从前总觉得女人要生孩子很辛苦,现在才发现,女人要不生孩子,一样很辛苦。将来你就会知道的。”郑滢的口气一下世故起来,好像我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

  “对了,以后你把药藏好一点,万一别人跑来看见,多不好。”

  她做个鬼脸,“对啊,要是不当心被杜政平看见,误会吃药的是你,心里肯定会‘咯噔’一下,晚上睡不着觉。”

  我白她一眼,“让他去‘咯噔’,关我什么事。”

  圣诞节前两天,我收到旧金山寄来的一个小纸盒,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玻璃瓶,瓶里装满了一颗颗玲珑剔透的小晶体,奇妙的是它们色彩绚烂,从上到下,红、橙、黄、绿、青、蓝、紫,一共七层,非常漂亮。打开来,有一阵淡淡的清香。

  盒子里有一张小纸条,“这是用旧金山渔人码头卖的海盐拼出来的。希望你喜欢。程明浩。”

  我笑了,他果然送我一道彩虹。彩虹象征希望,也象征相聚。他送我一道彩虹,便也是给了我无限的希望。我喜欢。

  第二天傍晚,杜政平来了。他开了一天的车,却依旧神采奕奕,坚持用那辆银灰色的雪佛莱带我们去“兜风”,一路上喋喋不休,车子性能多好,买得如何合算。“它是美国车的壳子,发动机用的却是丰田的科技,所以比一般的美国车要省油,你听这发动机,一点杂音也没有……”对着一个“车盲”,他兴致不减,“对了,关璐,买车的时候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这辆车,另外一辆黑色的本田,性能价格比差不多。后来你跟我说银灰色好,我就买了这辆。现在才发现,银灰色的确要比黑色的耐脏,车顶上沾了那么多鸟粪,远看根本看不出来,要是黑车,就太明显了……”

  我的“耐看”,跑到他那里,变成了“耐脏”。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第一次在美国过年。郑滢和梁文琛当然单独行动,我带杜政平去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聚会,让他可以多认识一些人。

  回到家,已经快一点钟,留言机上的灯闪动着。一下、两下、三下,三个留言。

  我的心里突然被牵动了,立刻按键播放。第一、第二个都是空的,对方没有留言就挂掉了。听到第三个,程明浩的声音传来,有点迟疑,“关璐,没什么事情,就是想……就是想祝你新年快乐。”然后他轻轻笑了一下,挂掉了。留言的时间是十二点整。

  我立刻打回去,他的电话却总是没人接,也没接留言机。

  我把电话机放在枕头边,拥着被子,过几分钟打一次。到了一点钟,两点钟,他还是不在。枕头边的电话机忧伤地看着我。

  我十分后悔,早怎么没有想到呢?早知道,就不去参加那个聚会了。

  这么晚,他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三点多钟,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早上醒来,又给程明浩打电话,这一次,是他接的。

  我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来。昨天有个活动,我很晚才回来。”

  他笑笑,问:“玩得好吗?”

  “挺好,”我停顿了一下,脱口而出,“我跟杜政平一起去的。”

  “杜政平?”

  “嗯,他转学过来了。”这时,一个念头像哈雷彗星般划过我的脑海:程明浩知道我昨天是和杜政平一起出去,会不会嫉妒?这种想法让我兴奋起来,于是我开始跟他讲杜政平——他的专业、他的功课、他的车。

  程明浩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一直等我把关于杜政平的消息说完,才讲了一句,“那很好。”

  我这才想起自己打那通电话本来是要跟他道新年好的,于是说:“对了,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你也新年快乐。”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温柔浑厚。

  “对了,昨天我回来以后给你打电话,你到哪里去了?”

  “我……出去了。”他的声音里有点犹豫。

  我们冷场了一会儿。我想问他到哪里去了,又没好意思开口。

  挂上电话,我有点失落:我说了那么多,他好像没有什么反应,甚至没多问一句,也没告诉我他昨天晚上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也许我不该说那么多的。我开始后悔,呆呆地坐在床上,越来越后悔。

  我是真的爱上他了吗?

  一九九八年初,我们都开始思索自己的前程。刚踏上这个国度,大家的心都被“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激动塞满,现在才逐渐明白,那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的热身运动。

  当时,美国高科技迅猛发展的势头加上由“千年虫”问题形成的对电脑从业人员的急需让我们深信,学计算机是一条低投入高回报的路。好像没人去想那种情形能持续多久,而“千年虫”也不是蟑螂,不会一窝窝繁殖下去,抓光了怎么办,更没人料到不过几年,这个行业的紫气红尘就会烟消云散。

  学校里所有懂ABC的人都钻天打洞学计算机及与之相关的学科,工学院的学生个个威风八面。很多学生放弃了原来的专业转去计算机系,这种现象在外国学生云集的化学系相当严重,以至于系里觉得应该有所举措。首当其冲跳出来立马横刀的,是郑滢的导师亨特。

  亨特家里从祖父辈一直到他自己的儿女,统统搞化学,可谓一门忠烈。他把我们召集一堂,对着一会议室准博士、准硕士声情并茂地把自己家庭和化学的缘分一路回顾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不时来一句“化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同时酸溜溜地说所谓计算机根本不算“科学”,充其量只是一种技能,而学计算机的人,再有本事,不过是高级工人,永远不可能成为“科学家”。

  亨特情绪高昂,谈起系里那些居然放弃做“科学家”而甘心沦为“工人”的学生,更是痛心疾首。我看着他青筋突起、和灯泡交相辉映的秃顶,突然觉得很可笑:这间房子里每一个人都知道化学是一门伟大的学科,只是我们同样清楚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在追寻理想之前,我们先有一个美国梦要去圆。这您老人家怎么就不明白呢?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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