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canachieve.com.cn 发布日期:2009-06-03
我是个缺乏超前想象力的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在国内考英语、填表格,按部就班忙出国。常听同道谈及先一步出国者反馈回来的新鲜事,其中的一大话题就是在国外买车。尽管说的是买二手车,说者依然眉飞色舞,声情并茂,我的反应却是相当淡漠。其时我连国门还没挨近,出国后的事仍太过遥远,而且说的是别人买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到了美国休斯敦,头一年没有钱买车,跟朋友借了一辆自行车到中餐馆打工。骑车二十分钟就到打工的餐馆,还算方便。一路上若有人行道则在人行道上骑,没有人行道就直接骑在马路上。遇到红灯也不必死等换绿灯,拣个没车的空档穿过即可。
显然,自行车在美国具有行人和车辆的两重性,可以称作“两栖”交通工具。凡事皆有利弊,在美国骑车也有在上海遇不到的麻烦。头一件是狗,第二个麻烦是碰到下雨天。运气不好的时候,两件麻烦事会一起临头。
打工攒下一点钱,渐渐燃起买车的欲望。中国学生的风气是只买日本车。不管新车旧车,首选丰田本田。那时候一辆车大约能开十万英里。我的一个中国同学刚刚花一千八美元买了一辆开了十万多英里的本田小车,牌子我忘了。我觉得不值,他却振振有词:“日本车能开二十万英里,不亏。”这在当时是个无法证明的命题,我不好争辩,只好恭维一句:“前车主八千多美元买来,六千多开掉十万英里。你一千八也开十万英里,你赚了。”
唯一的异数是京。京花了两千六百美元买下一辆开了四年多的蓝色艾斯考特(ESCORT)。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制造的轻便省油小车大举进入美国市场。美国的三大汽车公司也推出各自的经济型小车来应付挑战。福特公司的艾斯考特就是其中比较成功的一款,曾进入销售榜的前十名。美国人一向以开大车自诩,现在的统计数字显示,相当一部分美国人开始热衷于小型车了。
京的艾斯考特是手动档,两车门,或者说三车门──可以从掀开的背盖钻进车内,带空调,最主要的是车只开了三万英里。就这一点我觉得值过一千八百块且开过十万英里的日本车,所以我把艾斯考特也列入可选择的车种之一。
一个周末,京开车带我去看我在报纸广告上标示的几辆车。头两辆都不满意,下一辆是艾斯考特,但地点比较远。我们开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往下的路就不好找了。
我在小镇的一家店里打电话,一个妇人接的电话。她问了我所在的店,让我等在原地,说她马上把车开过来。一会儿工夫,一辆白色的艾斯考特驶到店门前,一个少妇从车里出来,我们迎上去。少妇跟我们打过招呼,把钥匙交给我,转身又从车里抱出一个婴儿座,里面睡着一个不到周岁的婴儿。然后少妇说我们可以把车开走,她就在店里等我们。
我仔细察看了车的外貌:车有六成新,手动档,里程表显示刚过三万,但是没有空调。我们坐进车,车内收拾得很干净。这辆车的要价是两千块,我当下感觉到八成是买这辆车了。
京开车上路。在一阵高速行驶之后,京对我说:“这车比我那车还好开啊。”这话脱不了想早点摆脱带我买车这一差使的嫌疑,但我听了还是觉得心里舒坦。我们开了一大圈才回到小店,少妇已经不在了。一个小伙子迎上来说他妻子要照顾贝贝,打电话让他来等,自己带着贝贝回去了。
小伙子问我们对车的感觉,我说很好,然后问他出价多少。没想到他回答说这车是他妻子的,价钱要跟他妻子谈。于是,他开车在前,京和我尾随他向镇外开去。车子拐了几个弯,来到一户人家。要是我们自己来还真不好找。
我们没有进屋,谈话是在院子里进行的。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家用杂俱。我问少妇为什么要卖车,她回答说她丈夫失业了,他们需要现金。她又指着院子说,他们很快要搬走,这都是他们的家具,正降价求售。我听了心里一愣,原先准备杀价的念头缩了回去,于是对少妇说,你在广告上开价两千,我就出这个价。没想到少妇回答说她在广告上的开价是两千两。
乍听之下,我还真以为是自己记错价了。幸好我还带着报纸的广告页,赶紧拿出来查对。广告页上清清楚楚地印着两千元。我把报纸拿给少妇看。少妇居然面不改色,对我说报纸登错了。我当下默然,心里盘算该不该把谈话继续下去。我的沉默显然起了作用,少妇打破沉默说,既然报纸这样登了,就按这个价钱成交吧。我便交了定金,跟她说好因为我不会开车,必须明天再请一个朋友开车送我们来取车。
回去的路上我和京谈论最后成交一事。我们一致认为两个因素导致少妇的最后让步。第一个因素是艾斯考特毕竟不如日本车热门,愿意买它的人本来就少。第二个因素是少妇的住家太远,没多少人愿意从休斯敦跑这么远来看车。若不是这两个因素,我今天肯定不可能只花两千块就把这辆车搞定。
我算学到市场经济的一个窍门:任何情形下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只要有人愿出高价,先前的开价是不足为凭的,哪怕是登在报纸上。我还反省了自己的同情心问题。如果我真有同情心,我就应该同意少妇索要的价钱。而其实我并没有同情他们的能力。今后再不可只为博取自己的良好感觉而滥施廉价的同情心。
第二天上午,另一个朋友开着他的车载着京和我上路。我们先到银行取了现金,然后直开少妇家。到了之后,我们站在房子外面等,白色艾斯考特就停在我们身边。一个老头走过来跟我们一一握手并自我介绍说他是少妇的父亲,这辆车就是他卖给女儿的。
他用手拍拍车门,说这辆车值三千块,我们占便宜了。我和京相视一笑,没接他的话。京的车同样是艾斯考特,同一年制造,跑了相近的哩程,还带空调,也不过两千六百块。这辆车绝对值不了三千,两千应该是个公道价。
我付了钱,少妇把签了名的车主证书交给我。仔细看时,车主的名字并非少妇,而是一家车行的名号。问少妇为什么证书上不是她的名字。少妇回答她是分期付款买的车。款还没付完,所以车还是车行的。她父亲就是车行的老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老头今天也来的原因。
手续完毕,我看着依旧堆满杂物的院子,问少妇我可不可以也买几件。少妇回答说当然可以。我挑了两把还算结实的椅子,放进刚买下的车的行李箱。我又试了一张三尺见方、可以折叠的简陋桌子,但有一条桌腿坏了。我正犹豫,少妇的丈夫马上把桌子折叠好放进我的车里,对我说这张桌子送给我了。
这个小镇很偏僻,他们这一院子杂物肯定卖不完,最后恐怕都得送人或者丢弃。但是小伙子的这一举动给我留下良好印象,后来帮助我维持了对这辆车的信心,当然这是后话。当下京开着我的第一辆车并载着我在美国买的第一“套”家具启程上路。
车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学开车,妻子就到美国了,所以我学开车都是夫人同车压阵。当然可以花点钱去驾驶学校,但中国学生为省钱,都是跟会开车的朋友学。
一天天黑以后,一个朋友开着我们的车带我们来到离公寓两英里远的一个大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停车场此时已空下来,而停车场里的照明灯都是彻夜通明,是学开车的绝佳场地。开手动档的车难在启动。朋友教得很耐心,半个小时后,我能比较自如地挂档、启动,在停车场内转圈。最后由我开车回公寓。
回到家,对妻子发表了一通开车感言:小时候乘公共电车,最喜欢站在驾驶员后面看他们开车。一直以为那是高不可攀的职业,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希望掌握复杂的开车技术了。而现在只花了一个晚上就能开车了。世界多美好,汽车真奇妙。原来汽车是发明给所有的人开的,不是造出来只给司机开的。根本不用象国内那样花四、五千元去驾驶学校。
按规定我在取得正式驾驶执照前,每次开车都必须有一个持有正式驾照的人随车指导。我不愿过分麻烦朋友,自头一次后就再也没有请人带教。第二天夜里,我开车,妻子坐镇,一路开到大停车场内练车。就这样一连自学了几个晚上。到下个星期六上午,我正大光明地开车在公寓附近的马路上转了一大圈,算是正式会开车了。当然,我还缺一张合法的驾驶执照。
我在路上无证驾驶了三个星期后,第一次去考驾照。那天一早,我独自开车来到一个机动车管理站(Motor Vihicle Department)。考驾照的人很多,几乎都有人陪着来,陪的人想必都持有正式的驾照。我独自开车排队等考,心中还有些忐忑不安,可是考官对此并不在意。
带我路考的是个黑人女考官。我驾车按考官的指令开了一圈回来,自己觉得并无任何失误,信心满满地问女考官我是否通过了。没想到她回答说:你没通过。我赶紧问她我哪里做错了。考官说:在一个路口的停车标志前停车时,你的脚还踩着离合器,你太紧张了。
我的车是手动档,必须踩放离合器来挂档、启动。停车时自然用不到踩离合器。但是,踩着离合器也没错。路考条例中并没有短暂停车时不许踩离合器这一条,所以女考官不让我通过的理由是太紧张,而不是踩着离合器。
路考没通过,我依旧独自开车离去。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考官该管的事没管,却管了不该管的事。在这以前,我总是想当然地认为美国警察执法公允,且一丝不苟。这件事对我的盲目崇信投下了第一个疑问。
无照驾驶的日子里,妻子责任重大:坐在车里时时刻刻眼观六路,专看前后左右有无警车。一旦发现警车,立刻通报。我便采取必要步骤跟警车拉开距离,生怕稍一闪失,让警车截下,逮个无照驾驶,弄惨了还得在牢里关个一天两夜的。拿到驾照犹如流寇招安:招安前土匪总躲着官军,招安后土匪变成了官军,就不正眼瞧人了。有一次开车,两条车道并一条,我抢在了邻道上的车之前。过后妻子对我说,刚才你抢他先的是辆警车。我全无后怕地说,他是警车我就该礼让?颇有一副绿营不让八旗的气势。
没有驾照时从不敢上高速公路。拿到驾照的第一天,遇红灯停在一个可以上高速公路的口子。我对妻子说,我们今天上高速吧。妻子毫不犹豫地回答:上!我们总不能老在小路上□□。原来一张驾照长了双倍胆。于是,我踩着油门,呼啸着上了高速公路。
没敢在高速上久呆,就在下一个口子呼啸着下来了。下来后思量一阵,没觉得在高速上开车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与妻子共同决定隔天开到加尔维斯顿海滩去。加尔维斯顿是在休斯敦南边五十多英里处的一座海滨城市,从四十五号高速公路可以直达。
那一天,天气特别晴朗,蓝天澄澈,白云皎洁。我们的车没有空调,大开着窗,晨风劲吹,倒也不觉得热。一上高速就看见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其中一幢全部用玻璃镶拼成的大楼尤为醒目:整幢楼象一面光亮无比的镜子,映出流动着的蓝天白云,仿佛精心地把这片天空逐段逐段地向过往的车辆炫耀。
我们从大楼前驶过,开了一程后换到四十五号路。路上的车不多,我猛踩油门,车子如风驰电掣。妻子背靠座椅,尽情地看着窗外的景色,终于长吐心声:“到底是四个轮子,就是不一样。”我开玩笑说:“其实在上海,我们已经有四个轮子了。”
妻子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我接着说道:“我们一人一部自行车,加起来不正好是四个轮子吗?”妻子一撇嘴:“亏你说得出口。那四个扁轮子跟这四个轮子一样吗?”其时我们为挣学费而辛勤打工,前途不定,正处于有生以来最沉重的生活压力之下。但这一路驶来,暂时摆脱了所有的心理负担,无忧无虑,心旷神怡,有一种完完全全的自由感觉。
接近加尔维斯顿时,远远看见前方高耸入云的跨海大桥。桥面陡得令人担心能否顺利开上去。等到开上大桥才发现,桥面的坡度其实很平缓。只是因为桥很长,桥的中点也就相应很高,从桥的一端看桥面就象看一块门板,显得很陡。但上桥后如履平地,车的速度一点不减。再往桥下看,已成悬空鸟瞰了。下方是一个海湾,湾内水平如镜,湾外海水连天,波光粼粼。
身处其境,不由得念出两句诗来:桥从人面起,云傍车头生。又忽然想到当初听别人眉飞色舞谈论买车时的情状,此时才在心中唤起迟到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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