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轮到我全是番茄?”
他不好意思地说:“鸡蛋有点炒焦,水放少了。”
“笨哪,做番茄炒鸡蛋根本不用放水,只要早点加盐,把番茄里的水分吊出来就行了。”我笑起来。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聊天,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恍惚中好像看见艾米敲敲我办公室的门告诉我,我的项目设计方案有很多问题,她不能批准,我请她给我一点时间修改,她微笑一下说:“不用了,我已经叫Chris改好,以后你不要管了。”
我“哇”的大叫一声坐起来,一身的汗,才意识到那个设计方案下个月才交,刚才不过是一场梦。
程明浩打开灯,伸过手来替我擦额头上的汗,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问他:“我刚才说梦话了吗?”
他点点头,“不过,你说的是英语,还特别快,像在跟谁吵架,我没听清楚,好像是有关什么东西通过不通过的。”
我苦笑一下,“那是我在梦里上班呢。公司用我,是不是很合算?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一刻。”程明浩给我倒了杯牛奶。
我把牛奶喝完,想起刚才的梦,心里很难过。我问程明浩:“你能不能让我开心一点?”
“我给你讲个笑话。”
“我不想听。”
“我给你做脑筋急转弯。”
“做来做去还不是那几道题目,没意思。”
程明浩想了一会,“那我唱歌给你听,包你开心。”
“你会唱歌啊?”我好奇起来,因为我从没听过他唱歌。每次要他和我一起唱歌,他都抵死不肯。
“你听着。”他清清嗓子,开始唱《爱如潮水》。两句之后我就明白他为什么从不愿开口:他唱歌严重走调,碰到张信哲的歌高音不断就更厉害,三两句后离题十万八千里,到天涯海角转了一圈居然还能摸回原来的调门,非常好玩。
我听得笑起来。他唱完一首,一本正经地问:“怎么样?”
我吹个口哨,拍拍巴掌,“再来一个!”
“你点吧。”
那天,他一共为我唱了七首张信哲的歌,直到我笑不动为止。
我说:“程明浩,不是气你,你唱歌有点像猫叫春。”朦胧之间,我看到他凝视着我,丝毫没有生气,相反,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我的心里流过一股小小的、温暖的电流,我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掌心里。
我说:“我希望一直这样开心。”
“你压力太大了,连做梦都想着工作。”
我叹了口气,“自己笨,只好勤能补拙。”
“你不笨。”
“笨的。我本来脑子就不太灵光,专业上半路出家,又不大会搞花样,我自己知道。”
他轻轻抚摩我手掌上的纹路,过了很久,说:“璐璐,其实你有很多好处,自己不知道。”
“比如?”
“比如——比如,你懂得做番茄炒鸡蛋不需要加水,应该早点放盐,把番茄里的水吊出来。”
“那算什么。”
“我就不懂。”
“你真会哄人高兴,”我不由微笑起来,躺回枕头上,“有时候我真想有钱,有很多很多钱,那样的话,就不用害怕丢工作,让他们统统见鬼去。”
我把他的手拉过来,把脸颊枕在他的手背上,正好可以搁住眼罩,“我睡觉了。”
我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来,“有件事告诉你。”
我隐约看见他正在翻一本东西,想起是上次拿回来的珠宝店戒指目录。我脸红了,立刻解释,“是一个同事送的。她订婚了,手上的钻戒大得像麻将牌,一开会就摊在桌上展览,有几个女同事因为戒指上的钻石比她的小,都不好意思坐她旁边。”说着说着,一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假如程明浩现在向我求婚,就算拿一个两块九毛九的“情绪戒指”,我大概也会马上答应。
他合上那本目录放回去,问我:“你要告诉我什么?”
“上次我见到杜政平了,他来旧金山培训。你不会生气吧?”
他摇摇头,“他现在怎么样?”
“挺好。不管怎么说,银行总比我们这种高科技公司稳定一点。幸亏你当时没转学计算机,这个行业卖青春,还动不动裁员,不累死也吓死。对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程明浩在一家科研机构找到了工作,工资不算高,不过比较稳定,而且在旧金山,有这两点,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说:“还没定。”
我说:“等你回来后,陪我去看浪管风琴,我要听它唱歌。”
“好,”他用另外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发,“不早了,睡吧。”
我闭上眼睛,脸颊贴着他的手背,隐隐约约能感受到他的脉搏。我睡得很好,没有再做梦。
第二天,等我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程明浩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送给你。”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是什么?”
“打开看看。”
我望望他,他看着我微笑。我揭开盒盖,里面是一条项链,细细的白金链条,一个圆圆的挂件,挂件上刻着精致的玫瑰花纹。我把项链拿出来,发现那个挂件其实是一个薄薄的小盒子,打开,里面刻着同样的玫瑰花纹。
他帮我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我照照镜子,问他:“怎么想到送我项链?”
他说:“有一次走过一家商店橱窗,正好看见,觉得你大概会喜欢,就买了下来。说起来,我还没送过你像样的礼物呢。你喜欢吗?”
我说:“喜欢。你看,这个盒子里还可以放一张小照片。”却有点失望:为什么不是戒指呢?
我剪了一张和程明浩的合照想放进那个挂件盒,结果太大,我想来想去,把照片上的自己剪掉,留下他,放进去,正正好好。
几星期后的一个周六下午,四点多钟,郑滢突然打电话来,声音很哑,语调也不对劲,“关璐,你马上过来。”
我立刻去她家,郑滢穿着睡袍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头发蓬乱地覆在肩膀上。她抱着膝盖对着马桶发呆,手上戴着杨远韬送给她的那条手链。
我走过去,叫了好几声,郑滢才抬起头来,她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地瞪着我,眼白比眼黑还多。我觉得不对头,蹲下来问她怎么了。她一个劲摇头,死也不开口。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你倒是说话呀!”
她还是不言不语。
“你怀孕了?”我开始猜测。
郑滢这才“哇”的一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歇斯底里大哭起来。我轻轻帮她拍背,像史努比抱着在沙漠里吃苦受累的史派克,一面开始绞脑汁想她要是怀孕了该怎么办。
郑滢哭了足足有十分钟,断断续续开始说话。
我听了好几遍才明白,原来她并没有怀孕,而是刚才杨远韬正和她温存,突然接到医院电话,杨太太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几辆车连环相撞,她的车挤在当中,目前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
“关璐,你知道吗?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我咒过她出车祸的呀!”
郑滢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皱着眉头,无助地看着我。
“那又怎么样?她可能被你撞死,不可能被你咒死,你去撞她了吗?没有。”
“我知道她不可能被我咒死,可是……你知道一个男人一面跟你做爱一面铁板着脸问‘我太太现在到底怎么样’是什么感觉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知道,但可以想像那是一种“没齿难忘”的经历。我试图用手指帮她梳理头发,却一点也梳不通。
终于,我说:“你不要太自责。”
郑滢已经平静下来,拉拉睡袍,淡淡地说:“我不是自责,就是觉得恶心。你说他老婆会不会死?”
“难说。车祸最凶险了。”
“假如他老婆死了,他岂不是不用离婚了?”郑滢抬头看看天花板,唇边泛起一个苍白的微笑,“不过,那样的话,大概我每次跟他做爱,都会想起那个女人。唉,还是她厉害,不过,”她叹口气,“够惨,惨得我都佩服。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就想假如我是那个女人,日子可怎么过得下去?这么一想,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原来,钩心斗角、你死我活的对手,常常也免不了惺惺相惜。
晚上,杨远韬打电话来说他太太没死,只是受了点伤,不过,孩子流产了,叫她“不用担心”。男人通知情妇不用担心,原配没死,细想起来,实在滑稽。
“知道了,”郑滢平静地挂上电话,拿块毛巾洗脸,“关璐,我们出去吃饭。”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朝我笑笑,“饭总要吃吧,就当庆祝他老婆没死好了。”
我们去北滩那家以提拉米苏著称的意大利餐厅。郑滢今天胃口出奇的好,吃完前菜、套餐,轮到甜点,一连干掉三块提拉米苏,“越难过的时候,越要多吃,否则更加难过。”她这么说。
她问我:“你知道提拉米苏在意大利文里什么意思吗?”
我摇摇头。
“是‘捡起我吧’,因为它做得烂塌塌的,一叉就散开来,所以叫这个名字。说来好笑,以前意大利经济萧条,家庭主妇没有原料做新鲜的甜点,就灵机一动,用隔夜的奶酪、面包和咖啡一层层摊上去做出这种蛋糕给小孩子吃,根本不上台面。谁想到现在大家都拿它当回事,还一本正经跑到餐馆里来吃,以为高雅得不得了,”她把最后一口蛋糕送进嘴,认真地舔舔嘴唇,“我觉得我自己就像一块‘捡起我吧’,看上去漂漂亮亮,标价也像模像样,骨子里贱得要命。现在好,人家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却忘记结账,不要说小费。”
“你别这么说,”我听得难过到不知怎么安慰她,一面不由想:或许,在所爱的人面前,我们不过都是一块提拉米苏,光鲜神气的外表下面掩饰着一颗患得患失、忐忑不已、卑微如同隔夜面包的心,只希望老天开眼,对方“捡起我吧”,怕就怕“捡起来,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
郑滢要搬家了,她终于决定跟杨远韬分手。搬家那天,她对着床头一个小茶几发了好久的呆。她说:“我买的时候先是挑了一个有棱角的,后来他看见,说那样走路不当心可能会撞痛,硬是帮我去换个圆的才安心。”她擦擦眼睛,“男人对你好的时候,真是像小孩子一样,让你想恨都恨不起来,他们不知道这样最最可恨了。”
“你为什么决定跟他分手?”我问。
郑滢一下一下抚摩着那个小茶几的圆边,淡淡地说:“上个星期,他来找我商量以后怎么办,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没个头绪,就索性上床,你猜怎么样,他居然不行了。还是头一次这样,当时,我们都很吃惊,他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跟他之间有一根带子,就像电视上轮船开船的时候扔出的那种五颜六色的带子,他拉一头,我拉另一头,船开了,带子越绷越紧,慢慢地变成很细很细、蜘蛛丝一样的线,我就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线‘啪’的一声断掉,他把他的心收回去,我也把我的收回来。他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后来我就说,我们分手吧,估计我不跟他分手,他大概也会跟我分。”
“你还爱他吗?”
“做爱都做不起来了,想爱也不行,”她叹口气,“我觉得做爱大概也有份额,做完了,由不得你不服。身体最诚实了。”
“他老婆现在还要离婚吗?”
“老公都已经浪子回头,还离什么?自然眼开眼闭,大家当没那回事,你以为女人真有那么争气?就是可惜了那个流掉的孩子,听说她以后倒是还可以再生,不过说来说去,女人总是比较吃亏。算了,不跟她抢了。你看我干什么?”
“你其实心蛮好的。”
“也是为了我自己,否则,只怕真的每次跟他做爱都会犯恶心。”
郑滢没有把杨远韬送她的手链还掉,她说:“反正他付不起账,留着当小费吧。”
八月份,程明浩回旧金山。我叫他陪我去买巧克力,“你说过要补给我的。”
走到一半,他突然说:“璐璐,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什么?”
“有关我的工作……我可能暂时不会回旧金山了。”他告诉我,有一家明尼苏达州的制药公司决定录用他,条件优厚,而且,估计进去不久就有机会负责一个实验室。
我抬头望着他,“你想去吗?”
他点点头,“机会的确很好。”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那家公司联系的?”
“很久以前,不过,他们上个月才叫我去面试,又过了两个星期才发录用通知。”
“那也就是说,上次我动手术,你回来看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犹豫一下,点点头,“当时没告诉你,是怕会影响你的心情……璐璐,我想……”
我的心里像一块好不容易拼好的拼图骤然被一把拆开,一时间连个头绪也找不到。我想起那天晚上,我问他工作的情况,他说“没定”,原来那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只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心情,不肯告诉我——他倒也知道那会影响我的心情!在我希望他早点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永远不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惦记着半个美国之外某个地方的前程,何等讽刺!
我打断他,“那家公司在哪里?”
“明尼阿普勒斯。”
“假如我说不要你去呢?”
他脸上浮起一层为难的表情,“璐璐,这就是我想跟你商量的。”
我凝视他一会儿,摇摇头,心底那张拼图还是乱七八糟。我终于挤出一个介于微笑和冷笑之间的笑,“你都已经想好了,还跟我商量什么?其实,我这个人很通情达理。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明尼阿普勒斯算得上什么?小意思,你想去,就去吧,我没问题。”
“璐璐。”他拉住我。
“干吗?我都同意了,你还啰嗦什么?”
“你在生气。”
“我没生气,我好得很呢。走,先陪我去买巧克力。”
他顺从地陪我走到那家卖糖果的商店。我找到那种椰丝巧克力,拿起店里最大型号的纸袋,对程明浩说:“把它装满吧。”
我们一起往纸袋里装巧克力,记不清抓了几把,反正最后袋子沉甸甸的。
程明浩付了账,我们走出商店,我说:“谢谢你。”
他问我:“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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