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洛拉和我商量，下周她用我家的游泳池每天游一个小时，因为她家的游泳池要维修。我说：“你太会享受生活了，一天不游都不行。我在中国《妇女之友》杂志1997年第6期写了你!”

“你写我什么?”

“我写你生了孩子，把孩子送进托儿所，整天放风筝，看小说，游泳，滑旱冰，每月三千美元不挣，不上班在家玩。”她欢呼般地尖叫着，掐我的脖子，搔我的腋窝，随即她的脸立刻沉下来，像夏日里的晴空突然飘过一块乌云，暴风雨就要来临一样，她的眼睛湿润了：我要是会写汉字，我自己写一篇，你光看我生孩子后不上班，在家放松，你没看我活着的压力，你们中国女人每天都那么闲闲散散，不存在放松不放松，而美国女人不停下来休息一段，简直要发疯。

日本人说，来美国两年精神还正常，那是以前有毛病；中国人说来美国交朋友不用看合得来合不来，只要能找到精神正常的人就行。美国是生存竞争十分激烈的社会，有一个评估标准，任何一个企业、饭店、行业只要能生存五年就可以称之为成功。可见企业生存之难，科技以18个月为周期更新换代。医生护士、律师、会计师都以两年左右的周期重新修学分考核执照。没有任何人有一个一劳永逸的职业，竞争就意味着强者打败弱者，你怎么敢保证自己在各种挑战面前一定是强者，不被打败。每个职位有几个人待聘，你稍微不如老板的意，就让你走，明天就没工作。房子、汽车、家用电器全是分期付款。没工作，没有收入，三个月不付款，银行就托走全部财产，这时立刻就成了流浪汉，虽然美国有失业救济金，却只给六个月，维持最低生活水平，怎么能肯定六个月之内一定能找到工作呢?

工作按小时付工资，所以每分钟都不可以浪费，上班从打卡就开始变成一个机器人，你的微笑，你的举止，你的着装，发式都要绝对标准化，头发稍微蓬乱，老板就要给你黄牌警告。对顾客多说一句闲话也不行，少说一句该解释的话也要受训。中国商店的营业员一边卖货一边闲聊，我们去中国旅游，打扰了他们聊天，他们会不拿好眼光看你。工作电话绝对不可以超过三分钟，不把事情在三分钟内说明白，老板认为你表达能力不胜任工作。中国打电话那么随便，住在我家的房客是从中国上海来的，她丈夫打电话全是公费，一说几十分钟。

我们所有服务业都要挂着微笑面对顾客，对于顾客看起来亲切，这微笑并不一定发自心底要笑，叫老板骂完了，心里非常委屈，偷偷地擦眼泪，还要佯装笑脸对待顾客，资本主义经商要求就是只要顾客来就不能让他们走掉。总是没笑也装笑，时间久了脸上表情就固定，那笑里包含着微笑、苦笑、假笑和各种笑的混合。

我们时刻关注自己的体重，有许多工作求职都注意体重，因为体重超重得心脏病、风湿和乳癌的机会多，老板付医疗保险的费用就会高。美国人的守业是十分精算的，裁员的时候体重高的就会先裁掉。保持标准体重也很艰辛，喜欢吃的东西，热量高就不能吃，每天再累也要去锻炼身体，中国女人哪会因为体重被裁员，多少中年妇女肚子像扣个大锅也照样上班直到退休。

再者进修考取执照也是压力，到了中年记忆减退，去考取执照每两年一次，要接受新知识。有些考试考一整天，吃完午饭接着考，有些执照考不过，继续干这工作就违法。美国法律是很严的。中国大学毕业有了文凭就可以工作。美国大学毕业文凭只说明你学过这些功课，并不意味着能胜任这个职位的工作。求职的时候大多要求两年以上经验，有些则要求五年以上经验加上执照。35岁以上的人就业相对要难许多。我很羡慕中国大学生一毕业就有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

在美国体力劳动的工作都是用计算机精密测试每个动作要多少时间。美国求职所有工作都要有certificate(执照)，意思是说你经过这方面的训练。饼干厂的工人，要求你先迈左脚，后迈右脚，再弯腰，再抬箱子，就像打篮球三步篮，一二三跑三步必须上篮，否则犯规。因为多一个动作，或者一个动作不利落，任务就完不成，美国是按小时付工资，所以在每小时内必须做最大限度的工作。绝对不可以聊天，接听电话。即使午休(午休老板不付工资)有急事要用电话，必须去外面找投币公用电话。如果有病一天，老板就会让你叫准明天能不能来，如果明天不能来，他就要重新找人工作，你就失业。并不是他不讲人道，因为缺一个人就塌方，真的就运转不了。

1995年我曾回到中国学针灸，那所医院全体党员脱产一个月学习，医院照常工作。我当时作为一个美国华侨，无论如何理解不了那么些优秀的人(党员一定是优秀又先进)不工作，医院没有一点混乱的奥秘。在美国不但体力劳动要快，就是医生也如此。患者就诊不可等超过15分钟，如果超过15分钟就可以告你。照相要几分钟，洗相要几分钟，检查要几分钟，都有明确时间规定。病人不是随来随看，而是事先电话预约，当然急诊例外。如果医生在指定的时间内没做完，主管就轻轻地走到你身边递一张黄条子，“下个病人已到”，看牙不像刷碗、擦地可以快，想快也快不起来，这就看你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有中国人听美国医生年薪十几万美元，羡慕得不得了，但不知道他们面对多少挑战，怎样艰辛一路熬过来。

家庭生活也有压力，中国家庭一结婚两个人大都会过上一辈子，而美国男人的忍耐性很小，他们太看重自由。有多少家庭孩子还在包尿布，爸爸就搬走了。中国有妇联帮着女人说话，规劝男人保护妇女，男人虐待自己的妻子做过头了，妇联出头让他丢人，给他登报。美国夫妻间的事是“私人的事”，任何人不得过问，除非出了凶杀案，警察来管。没有道德和舆论的力量来保护妇女。美国有妇女虐待中心，那里仅提供物质的支援，憋气窝火失意落寞都自己去面对和化解。美国女人对丈夫讲话都和和气气，绝对不敢像中国女人那样随便说吵就吵。我看见一位很有名的中国教授，他的夫人和他讲话像吆喝牲口一样，我绝对不敢，尤其在客人面前随便支使自己的丈夫做这做那，不说谢谢也不说请你帮帮我，美国男人是会翻脸离你而去的。在家里可以穿宽松的衣服，用不着那么笔挺，但也要讲究式样、质量，保持鲜活而亮丽的视觉形象。和男人亲密之前一定要洗澡，身体不能有一点腺体分泌的气味。你看在美国当女人，工作有那么大压力，在家也有那么大的压力。在中国女人大都愿穿什么穿什么，男人和你亲密就像求你。

孩子小的时候要精心照顾，稍一独立就搬出去。美国社会服务健全，周密的设施和系统疏离了孩子与父母的亲情和责任。父母年老了就住进老年公寓，有钱的进高级老年公寓，饭厅、游泳池、各种娱乐室、音乐厅、健身房及医生护士全都配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医生，24小时热线电话。穷人进政府老年公寓，有病有灾打电话911，三分钟就有急救车。所以子女对父母就没有那么揪心扯肺的挂念。在美国所有的老人都自己独居，有病了，子女就邮张卡片，上面全是印好的字，什么祝你早日康复之类的套话，底下签了名。中国老人有病，儿子、媳妇、姑娘、姑爷、孙子、孙女全围着。美国老人连想也不敢想那份天伦之乐。美国老年公寓每个人的门前都有一个牌写着“OK”，这是公寓的要求，管理人员每天早晨检查一遍，然后翻过去，如果发现哪个人门前没挂“OK”，就是出了事。老人有病不是家照顾你，是政府从社区派来护士照顾你，尽管服务周到，但你尝不到像中国老人儿女为你做饭、服侍的温馨。

下辈子我想在做中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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